“冯贼退兵了?”
正在轵关严阵以待的蒋济,接到了斥侯回报的消息,有些不可置信:
“确定了吗?确定是真的退回去了?”
汉魏之间的这一场战役,打到现在,无论是规模,还是时间,都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河东河内一带,已经下了两场雨。
雨后微凉,似乎在宣告着正式进入了秋季。
中原地区,虽然不像汉中一带,到了八九月份,常会出现绵绵秋雨。
但多多少少也会下几场秋雨。
在连续有几批斥候回报,说西贼确实已经撤退,蒋济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但心里却仍是疑惑不解:
“冯贼为何走到一半就退兵?”
莫不成,是因为秋雨导致山道难行,让冯贼知难而退。
想当年,曹子丹欲陇右,所派出的偏师就因为大霖雨,在子午谷里走了一个月,才堪堪走完一半路程。
莫不成……风水轮流转?
现在轮到冯贼被秋雨难住了?
蒋济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谬,可是一时间,他又想不到别的理由。
不过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
魏国的消息传递,可能没有季汉那般顺畅。
但南线的危急军情,事关中原得失,在冯永退兵三日后,终于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蒋济手里。
“函谷关与陕县出事了?”
蒋济拿着军报,顿时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茅津渡那边,不是一直严加防备吗?怎么会出事?!”
蒋济嘴唇哆嗦着,若非这么多年来的涵养,他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了。
函谷关可以理解,毕竟直面潼关,被人来攻是正常的事。
但陕县莫名其妙的丢失,实在是让他觉得得有些不可理喻——严格来说,还没有丢失,但基本也是迟早的事。
陕县的守军,后路被断,能守几天?
“茅津渡的守军,都是干什么吃的!连西贼大军是怎么渡河的都不清楚?”
茅津渡丢得太快,守军没有一个人跑出来。
导致洛阳只知道汉军已经从茅津渡渡过了大河,但怎么过来的,到现在还是一个谜。
更别说陕县的守军为什么任由西贼大军渡河,却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是让对方断了后路,那就更是谜上加谜。
蒋济正要骂个痛快,却是突然想到一个事情:
茅津渡的西贼大军,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冯贼?
冯贼这些日子以来,大张声势,作出攻打轵关的姿态。
现在又虎头蛇尾,无比诡异地退兵。
莫不成他是在诈我?
其实就是为了掩护前去偷渡茅津渡的贼军?
一念至此,蒋济当场就吓得猛地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呆若木鸡,后背已是冷汗直冒。
良久之后,蒋济终于把嘴合上,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冯贼,奸诈!”
只听得他嘴鼻间发出“呼哧呼哧”如同牛喘般的声音。
天旋地转的感觉再次袭来。
“太傅啊,济无能,为贼所欺,洛阳……守不住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冯贼根本就是以自己为饵,作出那么大的声势,又故意在轵关道上慢行,就是为了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而实际上,他早就从河东另派一军,悄悄穿过王屋山与太行山之间的隘口,埋伏于茅津渡。
只待时机成熟,再一举渡河。
怪不得,怪不得冯贼会突然退兵。
只因他已经达成了目的,不需要再在轵关道里演戏给自己看。
想想自己六十有余,竟是被一小儿玩弄于股掌之间。
想通了这一点,蒋济不禁是又羞又愧又忿又气:
“冯贼,欺人太甚!”
然后他只觉得喉咙一甜,“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翻身一倒,气急攻心,昏迷了过去。
就在蒋济陷入了昏迷时,仍呆在高都城的司马师,暂时还未接到洛阳危急的消息。
此时刚割完肉瘤的他,以白布包住左眼,有些类似独眼海盗的打扮。
跟在他身边的牛金,颇是担忧的他身体,曾不止一次的劝说他回洛阳休养。
司马师自然是不肯。
于是牛金又劝道:
“中监军身体有恙,若不欲回洛阳,亦可退守天井关。”
司马师却是指着北边,叹息道:
“牛将军,我又何尝不想退兵,但贼子前些日子有大军往北而去,十有八九是要去攻打上党。”
“上党危急,吾坐拥兵力,如果在这个时候不战自退,坐看贼子击友军而不顾,日后吾将如何在军中立足?”
司马师不是愚蠢之辈,他深知这一次大人让自己独领一军,是为了什么。
本来事情进行得很是顺利。
魏延在西贼军中声望极隆,自己又是初次领军,不敢奢望能正面打败此人,但大人已是为自己铺好了路。
只要魏延最后兵败,自己自然也能在此事上沾些功劳。
可是偏偏最后还是出了纰漏。
高平关一战,自己的狼狈模样,被所有将士看在眼里,已是失了不少威信。
若是此时再不战而退,自己这辈子,恐怕是再难有领军的机会,更别说被大人赋予重任。
所以司马师知道,就算他无法越过高平关去支援长子,也要做出随时再次攻打高平关的样子。
至少在表面上,要尽量拖延住高平关的贼军,让他们不敢无所顾忌地出关北上。
这不是他不想退兵,而是现在根本没有办法退兵。
或者说,还没有机会退兵,好歹也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行吧?
对于司马懿的计划,司马师当然是知道的。
而且上党那边,也已通过河内,向自己送来了最新消息。
司马师在等,等上党的守军退回河内的消息传来,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退兵了。
牛金看劝不动司马师,只能跟着无奈叹息:
“中监军,那我们今天还要去试探吗?”
司马师笑道:
“为何不去?贼子不敢出关迎战,正是涨吾军中士气的时候,正好可以一洗前败之辱。”
在得知高平关内的西贼大军已前往北边的消息之后,司马师不敢怠慢,他派出一支人马,作出一副要再次攻打高平关的姿态。
谁料到现在高平关内的守将,一心只顾守关,保住北边贼军的后路,根本没想着出关交战。
司马师第一次试探无果之后,又数次派出人马前去。
甚至最近两次是直接在关下挑衅,就算是自己这边的军士在关下大声辱骂,关城内的西贼,就像是聋了一般,根本理也不理。
经过这些日子的试探,司马师就算是再没有经验,他也能看出来了:
西贼这是铁了心要强渡丹水,攻下长子啊!
想来大军主力肯定是都在北边,关城内十有八九是只留下了堪堪守关的贼军。
估计高平关内西贼守将知道自己兵少,这才闭关避战。
可是就算是猜出了对方的虚实,但面对龟缩在关内的贼兵,司马师亦是没有太好的办法。
毕竟他既不敢举军攻城,也不敢绕过高平关北上。
因为举军攻城的时候,先不说能不能攻下,万一北边的贼军主力突然回转,那可就是进退两难了。
而绕过高平关北上支援的话……到时候被贼子从高平关断了后路,那可就真是如雀投罗了,成为第二个赵括了。
遇到这种龟缩战术,司马师亦是有些束手无奈,他所能做的,也就是日日派人到关下叫骂挑衅,看看能不能把贼军从关内吸引出来。
听到司马师的解释,牛金想想也是。
前番兵败,折了军中的些许士气。
如今欺到贼军眼皮下,贼军却是龟缩不出。
这些日子以来,将士们轮流叫骂,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好,那末将这就领军前去。”
“喛,牛将军,这些日子以来,每次都是你亲自前往,也是受累,现在军中将士已是恢复了过来,你可以好好休息一番。”
司马师摆摆手,他知道,若非牛金,上一次说不得连天井关都被贼军给冲了。
“这一次,就让我前去吧。”
自己身为主将,也应该露一露面了。
牛金有些担心地劝道:
“不可,中监军身体有恙,怎可亲往阵前?”
就是因为现在我这副模样,才要去阵前让将士们看一看啊!
前番兵败丢失的颜面,能挽回一点,自然是要尽量挽回一点。
但见司马师态度坚决:
“不必说了,休养了这么多天,我感觉已经好多了,不再感到疼痛。”
“且吾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未在军中露面,此次亲自前往,也是让将士们心安。”
牛金闻言,觉得也有些道理,只好不再多劝:
“那中监军一切小心为上。”
司马师笑道:
“叫骂贼子而已,何须担心?”
言毕,司马师便亲领前军,再到高平关下。
老规矩,十余个嗓门大的士卒,大摇大摆地上前叫骂。
同时司马师又令人摆好案几,自己坐于案前,观军中军士相扑为戏。
由于主将亲自前来,魏军的军士今日显得格外卖力。
不但嗓门比以前大了几分,就是围观相扑的将校亦是故意笑得很大声,颇有些肆无忌惮。
相比于那些张狂大笑的将校,坐在案几后面的司马师,却是多存了一份小心。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西贼都不敢出关应战,但他还是让后面的将士都摆好了阵列,以防万一。
欣赏着军士相扑为戏,听着将士们变着花样叫骂,再看着高平关城门紧闭,
司马师初时还觉得有些新奇,颇有几分兴趣。
再加上前番在高平关下吃了亏,此时又再次领军归来,看着龟缩不出的贼军,心情也算是舒畅了一些。
只是随着日头过了正头顶,新鲜感过去以后。
对面的贼军,又如同全是死人一般,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让司马师渐渐觉得有些无趣起来。
前两日下了雨,虽然不算太热,但秋日的天气,总是比较干燥,让人也容易气燥。
不知坐了多久,司马师终于有些不耐地站起来,搭了凉棚看向高平关。
除了能看到关上那懒懒垂下,动也不想动的贼军大旗,连贼兵都没一个伸出头来看。
估计对方这几日来,也是习惯了,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司马师又转过身去,看看自己后方的将士。
站了近半日,虽然日头不算太大,但将士们已经不复最初的精神抖擞,连阵形都显得有些散乱了。
甚至有人私自把衣甲卸下来,坐在地上休息。
就连原先大笑的将校,都已经笑得有些有气无力了。
至于叫骂的军士,更是已经换了好几批。
若是知兵之人,都当知道,这是将士心浮气躁,懒散惫怠的表现。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司马师经验不足,还是认定关内的守军不敢出来,所以毫不在意。
他甚至走到军士叫骂处,试图让关城上的西贼看清自己。
可惜的是,关城仍是没有丝毫动静。
司马师眉头皱了起来,忍不住地暗骂一声:
“这贼将难道是属乌龟的?这么能忍?”
眼看着日头开始偏西,他终于死心,下令道:“收兵。”
军令传下去以后,原本看起来已经有些疲惫的魏军,立刻重新列阵,哪还有先前的懒散模样?
而在这些魏兵的后方,居然还有一个方阵的魏军,从始至终都在严阵以待。
直到得到军令后,他们这才开始放松下来。
就在魏军正准备回师的时候,高平关上,有人放下望远镜,抬头看看天,忽然说了一句:
“天阴了。”
天边不知何时,来了一片乌云,遮住了日头。
一阵秋风起,城头原本一直下垂不动的汉军大旗,终于被吹得扬了起来,猎猎有声。
“起风了。”
“不会是准备要下雨了吧?”
“有可能。”
“下雨会打雷吗?”
“下雨怎么可能不打雷?”
“万一不打呢?”
“那我们就打给他们看。”
“哈哈哈……”
有人狂笑,有人微笑。
“祝张将军大捷!”
“承蒋太守吉言。”
就在魏军转头回师的时候,高平关的城门,忽然打开了。
与此同时,隆隆的雷声,开始从关城内发出,连地面都被震得在隐隐颤动。
“司马师,大汉安汉将军张苞在此,速来受死!”
乌云盖雪,丈八蛇矛,正值当打之年的张苞,领着季汉关中八军之一的南军最精锐骑兵,冲出了关城。
向着堪堪收拢了军阵,准备拔营回师魏军冲去。
蒋斌站城头上,看着想要诱敌,却反被自己算计的魏军,此时根本没有丝毫防备。
步军在仓促之间,想要抵抗骑兵的冲锋,根本就是妄想。
双方在刚一接触的时候,魏军就立刻被冲出了巨大的缺口。
蒋斌却是颇为惋惜地叹气:
“可惜啊可惜,此处地形,不利骑军展开,否则的话,这一回,贼军一个也休想逃回去。”
高平关附近的地形,高低起伏,周围皆山。
白起包抄赵括的后路,也不过是调动了数千骑兵。
此次张苞所率,也不过两千骑。
两千骑不是南军的极限,但却是这一带地形的极限。
所以这一次突袭,注定只能破敌,而非歼贼。
殿后部队的溃败,让司马师脑子一片空白:
“关内怎么会有骑军?贼子的骑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后方产生的骚乱,如同瘟疫一样开始在魏军中蔓延。
前番叫骂得有多痛快,现在就有多痛苦。
“挡住他们,快点挡住他们!”
“挡不住了,将军,快走!”
……
“司马师在哪?出来受死!”
张苞挥舞着长矛,挑,刺,左冲右突,如同杀神。
混乱中的魏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
“将军,贼子的大旗!”
“杀过去!”
看到汉军的骑军,如同刀尖一样,直向自己的中军刺来,司马师只觉得心跳加速,脑门突突跳动。
“擒杀司马师!”
“擒杀司马师!”
司马师“啊”地一声惨叫,捂住包扎着的左眼,痛呼:“我的眼睛!”
延熙四年九月,冯永在得知张翼领武卫军夜袭茅津渡成功之后,终于动用了最后一支战略预备队。
那就是一直守在河东的南军。
张苞接到紧急军令后,立刻秘密率南军,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高平关,突袭司马师。
司马师受到惊吓过度,眼珠被震出眼眶。
魏军损失近半,狼狈不堪地退守天井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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