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喜事,喜事啊!”
八月的吴地,仍处于高温。
吕壹虽然热得满头大汗,但这并不影响他快步奔走,只为把他刚得到的好消息说给陛下听。
相比于有数百年历史的未央宫,建业的皇宫是孙权称帝后新建,宫殿远没有阿斗的皇宫那般富丽堂皇。
再加上吴国这些年通货膨胀得厉害,赋税不足,府库里的钱粮亏空是常事——要不也不至于连续铸大铁钱。
所以阿斗可以坐在四角都有冰鉴的人工空调宫殿里吃冰酪。
而孙权只能是坐水边的亭子里吃冰酪。
不是说吴国皇宫里没有冰鉴,而是皇宫的藏冰,还不足像阿斗那样随意挥霍。
平日里也就是用来冷冻食物水果。
有时候也用来赏赐大臣。
不过从蜀国传过来的冰酪做法,确实是去暑的好东西啊!
里头有红糖、鸡子、干酪,再根据口味的喜好,拌以不同的果汁,以冰冻之。
食之又香又甜又滑,再加上果汁的味道,实是驱暑的不二吃食,让人欲罢不能。
正在吃得津津有味的孙权,听到吕壹的报喜声,连忙放下冰酪。
然后接过宫人替过来的毛巾,把自己脸上的髯须细心地擦了一遍,然后这才说道:
“让吕校书过来。”
“陛下,喜事啊!”
吕壹来到孙权面前,行了大礼,手里举着一封信,满面喜色。
孙权的心情本来就不错。
徐氏的病重,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甚至在他心里还有一丝见不得人的窃喜。
徐氏若是就此没了,那么就再也没有人有能力跟宫里的步氏争皇后之位。
如此一来,也算是遂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心愿。
此时一听到吕壹喊喜事,他脸上就是充满了笑容:
“喜从何来?”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吕壹手里举的信上。
“陛下,此仍秦校事从蜀地派人送回来的秘信。”
吕壹连忙把信呈上,然后说道,“秦校事此次前往蜀国,不辱使命,我大吴组建铁甲骑军,有望矣!”
“哦?当真?”孙权闻言大喜,连忙展信览阅。
待他看到汉国竟是愿意出租铁甲骑军的兵器铠甲给大吴,不禁惊呼:
“这汉国竟是如此大方!”
不怪孙权这般失态,实是因为前面朱据送回来的信中,详细地述说了组建铁甲骑军所耗钱粮,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若是大吴当真要按朱据所说的组建铁甲骑军,恐怕举全国之力,亦难以为继。
除非把大吴的其他军伍砍掉一大半,省下来的钱粮全部用来堆到铁甲骑军身上。
只是当他看到需要用关税作抵押时,又不禁犹豫起来:
我说么,汉国岂会平白无故这般做好人?
他看向吕壹,说道:
“这几年来,从汉国到我大吴的商队越发多了起来,这车船缗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么做,合算么?”
吕壹早有准备,闻言立刻回答道:
“回陛下,从汉国商队所收上来的车船缗,虽说数目不小,但校事府算过了,光是汉国租给我们的武器盔甲,足以能抵二十年车船缗。”
“也就是说,二十年之内,大吴是只赚不赔。因为汉国所提供的兵器盔甲,实是精良非常,非寻常之物。”
说到这里,吕壹压低了声音,说道:
“陛下,还有一事,那就是往来于汉国与大吴之间的商队,其实有不少是大吴的世家大族所属。”
“这些商队,在很多时候,仗着有当地大族撑腰,很多时候是不交车船缗的。校事府这些年,在荆州武昌各地设置关卡,就查出不少类似事件。”
“故依臣看来,与其费心去催缴这些车船缗,还不如干脆答应了汉国。”
“如此一来,陛下不但能白白得到汉国的武器盔甲,而且还能拿免车船缗一事,收买大族的人心。”
孙权听了,这才恍然:
“原来如此,此举甚妙。”
然后他又有些好奇:
“你说汉国所借的兵器盔甲,精良非常,非寻常之物,与子范(即朱据)所言,不谋而合,莫不成汉国的铸铁之术,当真如此厉害?”
比起朱据的空口白牙,口说无凭,吕壹的准备就充分多了。
但见吕壹回答道:
“汉国的铁甲骑军,天下无双,所用兵器铠甲,自然非同一般。秦校事办事有方,受汉国所重,是故冯君……明文给他送了一套铁甲骑军的兵器铠甲。”
“秦校事不敢私收,已经让人送回大吴,小人此次入宫,已经把这套兵器铠甲一起带过来了。”
“哦?”孙权一听,顿时大生兴趣,“速速呈上来。”
得了孙权的吩咐,很快,有数名侍卫抬着一套兵器铠甲送到了孙权面前。
孙权第一时间就看中了侍卫手中的斩马刀。
他从侍卫手中拿起刀,握住刀柄,拔刀出鞘,虽然天气炎热,但刀身上的森森寒意仍立刻迎面扑来。
“好刀!”孙权情不自禁地赞叹,“此等宝刀,至少十万钱!”
孙权好歹也是拿刀剑跟蜀国交换过毛料,自然知道刀剑的价格。
以五铢钱论,军中最常用的刀剑,不会低于一千钱。
百炼刀,至少要在两万钱以上。
至于斩马刀,那就要看质量如何。
最差的,也要叁五万。
至于像他手里这等斩马刀,已经可以当作传家宝了。
十万钱,有价无市。
他爱不释手地观摩了半天,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刀入鞘。
然后目光落到立着的铁甲身上。
虽然铁甲没有披到人和马身上,但仅仅是套在木架上竖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到一股无比沉重的压迫感。
孙权走近了,轻轻地抚摸着铁甲,稍稍用力,发现根本按不进去分毫。
看着上下严丝合密,根本没有一丝破绽的铁甲,唯有面部的眼睛部位,露出两个黑洞,孙权不禁感叹:
“此等铁甲,刀箭不入,冲入阵中,即便是勐将亦不能当之。”
然后再是一丈多长的马戟,脚踏弩……
林林总总,无不是极为精良,即便是大吴征战多年的将军,都未必能凑齐这么一套。
不是说他们的钱不够,而是这等兵器铠甲,就算是找专人打造,都不一定能打造得出来。
“冯明文能以两万人马正面大破魏贼十万大军,吾终知为何矣!”
孙权叹息道,“手握叁千铁甲骑军,天下何人能当之?”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
怪不得汉国的铁甲骑军不过叁千之数。
也怪不得汉国主动说要租借,想必他们也知道,大吴根本没有能力建起同样的铁甲骑军。
就算大吴的钱粮充足,能不能打造出同样质量的兵器铠甲,那也是一个问题。
就算能打造出来,需要多长时间,就更是一个问题。
看着眼前的这堆东西,孙权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里有些沉甸甸的,面容也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夷陵一战后,吴蜀重新结盟,两国再没有正面交过手。
不过因为夷陵一战打败了刘备,孙权在面对蜀国时,其实是一直有心理优势的。
这些年来,就算汉国对魏国连连取得胜利,但建业与蜀地之间,终究隔了一个荆州,距离遥远,根本感受不到蜀国的压力。
所以一直以来,孙权觉得,就算是蜀军在诸葛亮的整顿下,战力得到提高。
但终究也不会比刘备在夷陵一战所领的蜀军强上太多。
毕竟刘备所领的,可是他那些年所攒下的百战精兵。
直到今日看到汉国铁甲骑军的兵器厚甲,他才突然发现一个事实:
刘备所领精兵中最精者,乃是白毦兵,怕亦是远逊铁甲骑军。
再加上汉国连取凉州并州雍州,兵势怕是已经远胜刘备跨取荆益二州的时候。
而大吴……
想到这里,孙权脸色越发阴沉下来。
“锵!”
“咔!”
孙权拔刀怒砍亭子的栏杆,刀身切过,木制的栏杆没有木屑纷飞,仅多了一道缝隙,斩马刀锋利如此。
“你立刻写信告知秦博,就说朕答应了!不过有一点,汉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兵器铠甲送过来!”
大吴已经落后太多了,没有时间与魏贼在合肥来回拉锯。
更没有多余的钱粮,浪费在合肥城下。
因为已有四州之地,占据天下形胜之地的蜀国,不会再给自己太多的时间。
若是大吴不奋起追赶,突破合肥或者襄阳,那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蜀人吞并魏国之后,从叁面挥兵南下,继续灭掉大吴。
“夫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如并魏之后,大王未深识天命者也,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将提枹鼓,则战争方始耳。”
这是邓芝出使吴国时,对着吴国君臣所说的话。
所以这是一个公开的默契,两国君臣都知道,灭魏之后,就是蜀吴战争的开始。
很明显,蜀国这一次,使用的堂堂大势阳谋。
光明正大的阳谋。
要么困于江东等死,要么接受条件,奋起一博。
不管蜀人这一次,是真的想要与大吴联手灭贼也好,亦或者是有什么算计也罢。
自己都只能接受蜀人的条件,才能以最快速度拥有一支铁甲骑军,进而打败魏国最为倚仗的精骑。
当然,也不是没有第叁条路可走。
那就是举兵西向永安……
想到这里,孙权目光一闪。
只是一想起逆江而上的各种急流险滩,他最终还是咬牙闭眼:
算了,还是打合肥吧。
到了八月底,准备进入九月,肆虐的秋老虎终于开始露出疲态。
天气再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一直持续高温,而是时而高温,时而让人感受到凉爽。
天气开始变得友好,但对吴郡卧病在床的徐氏并没有产生任何帮助。
一层灰气罩满了她那灰黄的脸,眼眶凹得更可怜,只有一双眼球在内活动着,让人知道她仍活着。
屋内充满了古怪的草药味道,靠近病榻边,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屎臭尿骚味。
身为太子,孙登彷佛根本没有闻不到这些味道一般,他轻轻地吹了吹勺子里的药汤,然后送到徐氏嘴边:
“阿母,来,张嘴,吃药了。”
徐氏干瘪的嘴动了动,却是没有听话的张开。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只是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孙登。
“阿母,啊,张嘴。”
孙登没有丝毫的嫌弃,很是耐心地示意。
徐氏仍是没有张嘴,不过嘴唇还是动了,她的声音,犹如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含煳不清:
“没有用了……”
孙登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一酸,连忙安慰道:
“怎么会没用?肯定有用的,吃了这些药,说不定就能好起来。”
徐氏仍是不愿意张嘴,她的视线,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孙登,彷佛要把他的模样,刻入骨髓里。
“吾虽未能生下孩子,但大郎胜过亲生儿子多矣,吾这辈子,知足了。”
听到徐氏的话,孙登连忙放下药碗,握住徐氏干枯的手:
“阿母,莫要乱说,我就是你的亲生儿子。”
徐氏脸上露出笑意,双眼却是流下泪来:“汝身为太子,阿母当为吴国皇后,吾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阿母……”
孙登刚要说话,没想到徐氏却是使出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插话。
“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想办法劝说陛下,让我入住宫里。但我回吴郡居住,乃是陛下之意,陛下厌我久矣,又怎么可能立我为后?”
“以前我不劝你,是因为我虽知自己不能为后,但亦不愿那个步氏为后。”
“如今我只怕命不久矣,以后你莫要再因为我,让陛下为难……”
孙登闻言,登时跟着泪流满面:
“阿母,你莫要这般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徐氏只是笑笑,继续说道:
“那个步氏,虽然我以前也很厌她,但不得不说,她能得陛下专宠,自是有她的本事。我死了之后,若是陛下欲立她为后,你莫要再阻拦。”
“你与陛下乃是父子,莫要因为后宫之事,产生隔阂。只有父子同心,方能励精求治,以振大吴。”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徐氏虽然性妒,一直与步氏不和,恨她夺走了孙权的宠爱。
但在这个时候,她说出这个话,其实也是在为孙登着想,不想让他因为自己去得罪步氏。
孙登又岂会不明白?
他听了这些话,不由地大哭起来:
“阿母的话,孩儿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