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0章 退隐

关中的第一场雪刚停,司马昭便带着王双秘密离开。

冯君侯没有太多的阻拦,更没有挽留。

虽然依据张小四的分析,司马懿此举,有可能是除了迫于曹爽的压力,有收买人心之意。

但未必没有想要提前在大汉这边投石问路的意思。

只是在冯君侯看来,司马懿的这个投石问路,说不定纯粹就是想砸个水花听听响。

意思一下,表示我来过,混個脸熟。

当然,也有可能是让司马昭混个脸熟。

毕竟司马懿现在可是魏国太傅兼辅政大臣,除曹爽之外,位高权重无如他者。

不但掌握有十余万精兵,甚至连魏国名义上的都城洛阳都在他的手里。。

想要人家连兵带地主动降过来,不开一个高价能说得过去?

封公估计都有点勉强,封个王还差不多。

毕竟人家好歹也是事实上的一方诸侯。

问题是,阿斗敢给吗?

就算阿斗敢给,司马懿敢要吗?

他真敢要,屁股可能还没坐热,就要被人掀了头盖骨。

虽然此时的侯已经越来越不值钱,但公爵可是极为稀有的爵位。

大汉上下这么多人,从追随先帝到北伐,拼死拼活,多少人连个侯都没混上?

更别说比侯高一级的公,大汉还没人能得到呢。

司马懿不过一个降将,居然能封王?

底下的人不暴动才是怪事。

所以司马懿根本没有退路。

只有把他逼入真正绝境的情况下,他才有可能与大汉合作。

照眼下的情况看,还远着呢。

所以在冯君侯眼里,关于司马懿的事情,还不如前去祭拜丞相来得紧要。

雪后初晴,红日当空,大地皆白。

行走在路上,眼前银光眩目,虹彩闪烁,像一片披霞的银湖。

冯君侯亲自领着郭模来到蓝田的丞相葬地。

站在山下往山上看去,但见山上也已敷满白雪。

山下原定的丞相祭庙,已经打好了地基。

地基旁边,盖起了大棚,当作是山下的临时祭祀点。

冯君侯指着那些被雪覆盖着的地基给郭模介绍:

“丞相对蜀中百姓有厚恩,丞相去世后,百姓多有在路口私自祭拜,故而天子特诏给丞相立庙。”

“如此一来,既可顺应民心,又可绝其私祭,免得违了法度。”

郭模看着已经成型的地基,感慨地说道:

“丞相是贤相,天子是明君啊!”

冯君侯笑笑。

小胖子是不是明君我不知道,但一个仁字,大约是可以担得起的。

绕过地基,拾阶而上。

守墓人很是勤快,早就把山路的积雪扫干净了。

路边枝条上沾着毛松松的雪花,玲珑的冰晶恰似镂细的白玉雕刻,有如琼花玉树。

郭模左顾右盼,略有叹息道:

“记得十年前丞相在汉水边送我去魏地,曾与我有约,但助陛下兴复汉室后,便可归隐山林,笑傲江湖,岂不快哉?”

“没想到此言犹在耳旁,贼人未灭,丞相就已长眠在山林之中矣!”

冯君侯接口道:

“丞相遗志,自有吾等后人继之,兴复汉室,平灭贼人,便是对丞相最好的祭拜。”

“君侯所言甚是。”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已是来到丞相墓前。

看着静静立在山上的墓碑,郭模走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最终却又停住了。

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掩涕而泣:

“丞相,你失信了啊!说好的等我回来,把酒言欢,一起庆大汉之复兴。”

“如今我回来了,甚至连酒都给你带来了,你却不在了,实是在诓我耶?”

说着说着,郭模开始捶胸放声痛哭起来。

冯永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去打扰。

过了一会,原本幽静肃穆的墓前,响起了笛声。

乐声一起,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如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

随着曲子的不断吹奏,又让人生出一种脱尘而去的洒脱之感。

原本还在痛哭的郭模闻到此曲,竟是渐渐收住了哭声,呆立半晌。

待曲音渐渐散去,直至悄不可闻,丞相墓前一片寂静,仿佛能听到雪从树枝上飘落的声音。

良久之后,郭模这才出打破了宁静:

“此曲何名?”

“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

“正是。”

想起汉水临别之言,郭模原本只当是戏言,没想到丞相竟是记在了心里。

一念至此,郭模就更是悲伤不能自已,喃喃道:“原来丞相竟是从未忘记……”

冯永低声道:

“是啊,丞相从未忘记……”

正是因为丞相从来没有忘记,所以他的逝去,这才多么让人扼腕叹息。

祭拜完毕,两人重新回到山下。

郭模突然站住了,他看着仍有袅袅青烟冒出的棚子,开口说道:

“君侯,吾有一事相求。”

“先生但请说就是。”

“我想在此处结庐而居,与丞相相伴,若是以后丞相庙落成,我也好能尽些绵薄之力,就算是给丞相庙看大门也好。”

冯永闻言,顿时大是意外:

“先生有功于朝廷,何以如此?”

郭模摇头苦笑:

“吾去魏地,本已是心存死志,如今侥幸归来,已是大幸。残生能在此与丞相陪伴,无憾矣!”

他再看向冯君侯,说道,“吾虽愚笨,但亦能猜到,君侯此次将我交换回来,是担了多大的风险。”

“若是回到大汉后,吾再不知收敛,恐令君侯为难矣!倒不如就此退隐,为朝廷,也为君侯省下麻烦。”

冯君侯看他语气坚决,知道他心意已决,自已劝不动他,只得叹息,怏怏而归。

一直回到府上,心里仍是觉得堵着什么,郁郁愁闷。

晚食的时候,张小四给孩子喂饭,也不知孩子是不是不饿,老是左右摇头,搞得满脸都是食物。

冯君侯看不过眼,不由地说道:

“孩子不吃就不要强喂,饿了自然就会吃的。”

语气不太好,听得众妻妾皆是一愣。

张小四疑惑地看过来:

“这是饿不饿的问题吗?现在是教他吃饭的问题吧?”

冯君侯一时语塞,强词夺理地说道:

“那也要讲方式方法,不要硬喂,孩子不委屈吗?”

张小四已经被阿漠的不配合搞得有点毛糙,如今再被冯君侯这么一说,冲口就说道:

“要不你来?!双双和阿虫都是我喂大的,那个时候你在哪?现在还有资格来指点我怎么喂孩子?”

正在扒饭的双双和阿虫茫然地抬起头来,不知道为什么大人和张姨要说起自已。

冯君侯语塞,悻悻地不再说话。

倒是关将军,察觉到冯君侯今日有点不太对劲,关心地问了一句:

“阿郎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还是正室大妇了解自已啊。

冯君侯叹了一口气,把郭模的事情说了一遍。

关将军不大理解:

“郭先生不是说了吗?他去魏国,本就是心存了必死之心,没想到还能回来。如今他想要安享晚年,隐居山林,阿郎有什么好叹惜的?”

关将军不明白,但张小四是什么人?

她一听就回过味来了,当下一声冷笑:

“阿姊,你道他是在为郭先生叹惜呢?他是在我找茬呢!”

冯君侯没有否认,他看向张小四:

“郭先生才刚回来,是怎么知道交换之事的内幕的?难道不是有人告诉他的?”

“就是我告诉他的,怎么啦?”张小四略有些恼火地看着冯君侯,“交换前你气得骂人司马懿是老乌龟。”

“现在好啦,知道人家司马懿没想把事情闹大,就想着装好人?”

“朝廷是亏待郭模了,还是逼他自尽了?朝廷在他出发去魏国前,早就把他的家小都安排妥当。”

“现在他能回来与家人团聚,那就是邀天之幸,意外之喜,你还想朝廷怎么样?”

“本来就是一个死间,人家任务完成了,想要活得轻松些,难道就非得逼着人家改名换姓出现在世人面前,你才觉得算是给大汉出力?”

“就算他愿意,那你问问魏贼愿不愿意?司马懿愿不愿意?你是没长心思?非赶着把把柄往贼人手上递才算甘心?”

张小四越说越火,干脆“呸”地一声,扭过头去,不想看这个家伙。

饶是冯君侯巧言令色,但这些年来,张小四吃过多少他的口水?

再加上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孩子都有了,冯君侯心里想什么,只要露个苗头,她几乎是看一眼便知。

被张小四噼里啪啦一顿抢白,冯君侯吭吭哧哧半天,这才冒出一句:

“我本想拿他宣传戏本《潜伏》的……”

关将军有些好笑地看着冯君侯被堵得说不出话,闻言接口解围道:

“倒也是个好想法,不过人家不愿意出面,那也不能强求。”

“而且阿郎写的戏本,想来定是极为精彩,应该不用发愁传阅。”

冯君侯闻言,心里一暖,再一次感慨,要不说还是原配好呢?

看看小四,连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他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一些,故作姿态,勉勉强强地说道:

“承细君吉言吧……”

倒是一直在看戏的花鬘,看到气氛缓和了,这才开口问道:

“戏本?什么戏本?阿……阿郎也会写戏本?和那个兰陵笑笑生相比如何?”

冯君侯立刻正色道:

“我不过是写着玩,如何能与兰陵笑笑生相比?”

“此人虽是九流之中的家,但其包罗万象,情节引人入胜,让人欲罢不能,街头巷尾广为流传。”

“若单单以论,确实已经达到天下第一人,吾不能比也。”

给孩子喂饭的张小四,听到这种不要脸皮的话,手一抖,当场就是把勺子怼到了孩子的脸上。

勺子是木制的,边缘极是光滑,倒是没有伤到孩子。

不过阿漠却是被吓得不轻,哇哇哭了起来。

张小四连忙哄了起来,同时心里大恨,恨不得把手里的碗直接砸到这个无耻之尤的家伙身上。

花鬘却是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一听自家阿郎竟是对此人如此高的评价,自认不如对方。

她连忙安慰道:

“家不过是九流之末,阿郎之才,天下皆闻,又何必自降身份与之相比?”

这一回,连冯关氏都忍不住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她拿起汤碗喝了一口,这才有空回头瞪了冯君侯一眼。

阿梅和李慕都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憋得难受。

花鬘看着众人的古怪模样,当下就是有些茫然。

“别管他,你刚入府,有些事情不知道,故而他是在诓你呢!”

张小四哄好阿漠,开始给花鬘科普。

反正在场的都是家里人,花鬘迟早都会知道这个事,所以倒也什么好隐瞒的。

“你道这个兰陵笑笑生是谁?其实就是他自已取的笔名。他夸兰陵笑笑生,就是在拐着弯夸自已呢!”

“这个家伙,巧言令色,不要脸得很!”

花鬘这才恍然,第一反应就是不可置信,下意识地就是提高了声线:

“阿郎是兰陵笑笑生?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因为……”

花鬘“因为”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街头巷尾的百姓喜闻乐见的侠义,居然皆是出于阿郎之手?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兰陵笑笑生的侠义一直都是南乡先传出来的?”

“因为那里是游侠儿聚集之地啊!”

“错!因为那里先出了侠义,才吸引来了游侠儿。”

想起冯某人文章天下传,写个的话,想来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花鬘晃了晃脑袋,似乎陷入了某种幻像之中。

原来以为自已已经够了解这个人了。

此时她才发现,自已所了解的,可能不过是表面。

“那我们家里,有最新的吗?”

“有啊,刚才不是说了吗?出了一本《潜伏》,哦,对了,还有几本不得外传的密本。”

“我要看!”

“那你得问问他了。”

张小四向冯君侯那边呶了呶嘴。

“这个嘛,”冯君侯咳了一声,问道,“《高数》听说过没?”

“没。”

冯君侯露出慈祥的笑容:“很好,晚上我与你细细研究。”

张星忆一听,差点要掀了桌子:

“不行,今晚是轮到我!”

说了半天,原来吃亏的是我自已?

看到这几人越说越不像话,关将军气得“啪!”一拍案桌,凤眼一挑:

“都在胡说什么呢!家主没有家主样,家妇没家妇样,孩子面前,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冯君侯缩了缩脖子,对着几个不敢动筷子的孩子说道:

“吃饭吃饭,不要乱看,今天的饮食还合胃口不?”

“大人,食不言寝不语。”

“对对对,是大人忘记了,来来来,吃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