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邈看得没有错。
李平确实一直是存了复出的心思。
但这个复出,与李邈的心里所想的复出,又不太一样。
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完全相反的。
李邈以为的复出,是诸葛亮死了,朝中再没有人能够在身份上压制李平,所以复出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李平所想的复出,却是建立在诸葛亮活着的基础上。
季汉以前根基不稳,容不得一丝差错,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内耗,诸葛亮宁愿背上独揽大权的骂名,也要把自己冷藏。
但关中这一战,战果实是太过辉煌。
大汉不但复取了关中,同时还拿下了并州及天下少有的重郡河东。
如此一来,大汉得增加多少位置?加派多少人手?
纵观现在大汉的朝中及地方,有资格有能力牧一州之地的,能有几人?
身为先帝指派的辅政大臣,李平这些年来,安安静静地留守锦城,不就是等这一天?
没曾想,这一天等到了,诸葛亮却没了!
李平深知自己以前所做过的事情,有多么让皇家忌讳。
以自己的身份,再加上以前所做的那些事,除了诸葛亮,还有谁敢用自己?
身份越是贵重,朝中越是无人能与自己相比,天子就越不可能用自己。
李邈在自己面前大谈特谈“君畏臣之望”。
只言诸葛亮常令天子心怀畏惧之心。
难道他就不知道,天子亦对自己有防范之意?
李平相信他肯定知道,只不过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广汉李氏?”
李平的笑声如同公鸭的嗓门,同时笑声里充满了阴沉:
“看来李氏还是不甘心啊,如此迫不及待,不就是想要把我推出来,借此重新在大汉站稳脚跟,打得好主意!”
犯了天子禁忌,是自己承受。
真要博对了,他们白跟着吃肉。
想到这里,李平目光变得越发阴沉起来。
十余日后,汉中。
“陛下,锦城送来急奏,说是骠骑将军有要事密奏!”
“骠骑将军?李正方?”
虽说自丞相进驻进汉以来,阿斗就开始尝试独自处理政务。
特别是去年丞相领大军北上,阿斗已经算是正式接管所有政务。
最多也就是把一些大事送往前线,知会丞相。
但那个时候的阿斗,觉得自己远比现在轻松得多。
因为他知道,只要相父还在,就永远会替自己兜底。
就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决策,也会有相父帮忙纠正。
现在不一样了。
相父去了,自己做出的决定,无论后果是好是坏,最后只能由自己来承担了。
想到这里,阿斗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再看一眼尚书台送过来的奏折,仍是高高地摞了一堆。
这让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眉间。
不知道蒋琬已经到哪里了?
等尚书令到了汉中,应该能轻松一些吧?
没曾想他还没等到尚书令蒋琬,就先接到了同样是留守锦城的李平的密奏。
听到“骠骑将军”这个称呼,阿斗顿时就想起前些日子皇后给自己所说过的话。
他略一迟疑,终于伸出手,说道:
“呈上来。”
本是打定主意,不管李平在密奏里说了什么,他都不会听从。
哪知才看到一半,阿斗的胖脸顿时就涨红了。
忍着怒气看完,阿斗气得浑身哆嗦,狠狠地把密奏砸到地上,大声骂道:
“狗奴!”
大概是骂了一声不解气,阿斗又猛地站起来,一脚把密奏踢得远远的。
“狗奴!狗奴!”
阿斗来回走了几步,眼睛已经红了,只见他恶狠狠地说道:
“我定要杀了此獠!”
天子一向仁善,再加上丞相严加管教,所以一直以来脾气都控制得很不错。
宫里人从来没有见天子这般暴怒过,当下侍立周围的宫人脸色都有些发白。
有机灵的,连忙悄悄地跑去报告皇后。
皇后这第三胎(第一胎流产),注定是不得安静养胎。
在听到天子在大发雷霆,骂人为獠,甚至还公然叫骂说要杀人。
皇后心里不禁大急。
丞相才刚去世,陛下就这般沉不住气,只怕会让群臣不安啊。
“快,快抬竹轿来,抬我去见陛下!”
皇后的肚子已经太大了,平日里只能让人扶着,平缓行走,走不得快路。
此时她着急要去见天子,只能是让人抬着前往。
满腔怒火的阿斗看到皇后前来,连忙上前扶住:
“皇后怎么过来了?”
张星彩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那个被蹂躏得不成模样的密奏。
顺着皇后的目光看去,阿斗明白过来,他勉强一笑,弯腰拾起密奏,解释道:
“这是,不小心掉下来的。”
张星彩也不说破,只是扶着腰坐下来,温声道:
“陛下的叫骂声,外头三里都能听到,相父刚去,我怕陛下忍不住自己的脾气,所以这才过来看看。”
阿斗闻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实在有些太过吓人。
这种情况换成曹叡,今天在天子身边服侍的人怕是一个都不能活命。
曹叡在病重立太子的时候,他的皇后曾欲探病而不可得,最后又转向周围的人打听曹叡的病情。
曹叡怀疑有人暗中告知了皇后,直接就把当时自己身边服侍的人都杀了。
反观阿斗,却是浑然没有觉得皇后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毕竟这么多年来,皇后都是帮自己出主意的那个人。
只是这一回,他有些担心密奏上的事情被皇后所知,引得快要临盆的皇后情绪波动,对身体不利。
但见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几日整日处理政务,有些心烦意乱,所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倒是让皇后担心了。”
“是吗?”张星彩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阿斗手上的奏折上,“陛下,这奏折脏了,让妾擦一擦?”
阿斗见皇后一直盯着密奏,知道是瞒不过去了。
他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把密奏递了过去:
“这是留守锦城的李平派人送过来的急奏,上头说的不是什么好话,皇后记得千万不要动气,免得动了胎气。”
皇后一边接过密奏,一边失笑道:
“左右不过是一些糊涂话,还能有什么让我动气的?”
阿斗苦笑:
“就是因为是糊涂话,所以才会让人生气。”
张星彩不以为意,低头浏览起来。
哪知她才看到一半,脸色已经不太对了。
还没等看完,皇后就已经气得“啪”地一声,把奏折拍到案桌上,柳眉倒竖:
“混帐东西!”
陛下才素服举哀三日,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说这种话。
这不但是在糟蹋丞相,而且还是在踩踏天子的脸面!
皇后满脸的杀气,看向阿斗:
“陛下,请立刻派人前往锦城调查,若是李正方所言属实,则李汉南此獠断不可留!”
“昔日先帝驾崩,大汉危如累卵,廖公渊(即廖立,字公渊)诽谤先帝,疵毁众臣,被丞相流放边郡。”
“而李汉南此人所言,比廖公渊有过之而无不如,他这不但是在诽谤先帝,污蔑丞相,而且是在骂陛下啊!”
关羽恨失荆州,先帝兵败夷陵,这些都是事实。
廖立虽说是事后指点江山,但好歹也是根据事实说话。
李邈算什么东西?
他所说的那些话,哪一句是真的?
丞相领军收复关中,还于旧都,是在完成先帝所托。
怎么就成了“狼视虎顾”了?
陛下曾公开亲口说过“政由葛氏,祭则寡人”,你李邈上来就说陛下无一日不对丞相心怀畏惧,深感宗族不保。
若不是不能说粗话,张皇后都差点忍不住要骂一句“入李汉南的阿母”之类的话。
你这是把牢记先帝遗诏,信赖丞相的陛下,生生扭曲成是违背先帝临终所言,嘴时喊相父,心里却无比忌恨丞相的小人。
否认了丞相这些年所为,就是否认先帝遗诏。
否认了先帝遗诏,那就是否认陛下皇位的正当性。
什么仇?
什么恨?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后一念至此,咬着牙对天子再一次强调道:
“陛下,若是此事属实,此獠其心可诛,必杀不可!不杀不足以慑宵小!”
阿斗完全没有想到皇后的反应比他还要强烈。
“皇后不必如此动怒。”他连忙安慰道,“李邈,小人耳,不值得皇后如此大动怒气,还是注意身体。”
张星彩得了阿斗提醒,这才闭眼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阿斗最开始说要杀了李邈,本就是关起门来说的气话。
没曾想皇后一来,居然是大力支持自己诛杀此人。
反倒是让阿斗有些犹豫起来:
“丞相对廖立,亦不过是流放全家,先帝在时,更是以仁义著称,现在丞相刚去,吾就马上诛杀大臣,会不会有些不妥?”
张星彩睁开眼,眼眸中跳跃的怒火仍是掩饰不住。
此时的她,已经断定李平所言,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若不然,以李平的孤傲,以及他的身份,断不会故意去针对一个无足轻重的李邈。
“陛下,李邈此人,乃是广汉李氏出身,广汉李氏又代表着蜀地的世家大族。”
“丞相逝去,陛下又久不回锦城,蜀地有些人怕是按捺不住了,所以陛下这一回,必须狠下心来。”
“杀了李邈,一来表明陛下对丞相的态度,二来,可以震慑那些心怀不轨者。”
“正好借李邈的人头,以示陛下之手段,同时还可以稳定眼下的人心。”
听到皇后如此强调,阿斗就是再犹豫,也只得点了点头。
“既然皇后这般说,那吾照办就是。”
然后他又有些为难地说道:
“那李正方写了这封密奏,我们又当如何待他?”
皇后此时终于恢复了平静,只见她面容沉静地说道:
“此又有何难?只按前头的安排,封他一个太傅就是。”
“那这密奏……”
“若是一封密奏就能让他重受皇家信重,那皇家的信重,也太廉价了一些。”
冯明文不老老实实地把四娘娶了,都不用想录尚书事。
更别说李平了。
以前的旧帐不跟算,就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
只听得张星彩缓缓地说道,“关中一战后,前方将士多有立功。李平之子李丰,亦在军中。”
“妾记得,李丰与冯明文亲近,故而倒是可以对李丰多加赏赐,正好一举两得。”
阿斗一听,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胸口的闷气稍稍散去:
“皇后实真是吾之贤内相!”
大汉丞相病逝的影响,远远不止影响大汉境内。
当远在建业的孙权接到出使汉国的秦博派人加急送回来的消息,当场就懵住了。
“诸葛孔明死了?”
才刚刚领军拿下了关中,就立刻病逝军中?
在自己还想着今年能不能再与汉国联手,趁着魏国最虚弱的时候,给贼人致使一击的时候,孔明居然死了?
所以……今年与汉国联合出兵是不可能的了?
这是孙权的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就是:这死得也太巧了!
拿下关中就立刻死,还有比这更巧的事情吗?
若是再晚死一年,汉吴再次联手,则大吴未必不能攻下合肥。
若是早死半年,自己所谋划的两虎相争之计,则可成矣!
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汉国占尽了便宜,而大吴,却是什么也没捞着。
假的吧?
是假的吧?
故意的吧!
无数的念头在孙权闪过,最后纷纷扰扰的,混成了一团乱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念头都汇成了几个关键问题:
诸葛孔明死后,汉国有没有能力守住关中?
如果有,那么谁会顶替诸葛孔明?
如果没有,那么……两虎相争之计,是不是可以继续下去了?
虽然没有直接面对汉国的大军,但得知汉国一口气吞下关中并州河东等地。
身在建业的孙权,都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那种感觉,他在十八年前就曾亲身感受过。
没想到十八年,遥远的西边,隔了一个魏国,居然也能让他再次回忆起这种感觉。
这姓关的怎么老是这样?
老是喜欢逼人迁都。
真是阴魂不散,死性不改。
真是太糟糕了!
孙权自己一个人沉闷地想了很久,却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下意识地就想写信给陆逊。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他又有些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