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药囊

姜启岁乍然得了个太傅,已经预见到了未来束手束脚的日子。况且,这位太傅虽然俊美,瞧着却像是很古板似的,恐怕十足无趣。

她将乱发挽好,同柳清介一道出了偏殿。天色已经半亮,群臣皆散,只有三五个宫人在扫阶前积雪。

“臣听闻,东宫已有好几位讲经学的先生了?”柳清介缓缓开口问道。

离了偏殿,寒风吹散了萦绕不去的浓厚香气,只隐隐将身边人身上的雪松清香送到鼻下。柳清介的声音泠泠如水,倒让姜启岁的心情松快几分。

她难得地温和说话:“是啊,太傅不必多在孤的学业上花心思了,空了就多歇息,太傅芝兰玉树,可得爱惜身子。”

走下青石台阶,柳清介端然站定,姜启岁也缓步停下,莫名地看向他。

“殿下,前日的事臣亦有耳闻。陛下指臣为太傅,并非为了教授经学,而是行劝谏之道,”柳清介说话间还带了些沙哑的病声。

他正了色认真看着她,天光云影映在他浅色的眸中,流光浮沉,清澈明朗。

姜启岁微微弯了眼睛笑道:“孤知道太傅的意思。太傅生得好看,你的话,孤自然愿意听上几句。”

柳清介显然是没想到姜启岁眼神直白,说话也直白,双眸瞳孔一缩,面上又很快恢复镇定:“殿下斟酌就好,臣不会多干涉殿下,万事自然还是殿下自己决断。”

姜启岁将他细微的神色变化收在眼中。她还以为此人真的冷似冰石,端肃无趣,未想这样一逗倒还有些趣味。

她朱唇轻翘,微微垂首抬眸,眼中泛着潋滟波光,轻轻睁大双眼,好似十分无辜一般:“是孤冒犯了么?”

“啊,是孤说错话了。太傅是孤的先生,孤理应尊重先生听先生的劝诫。学生愚笨,竟然将话说得如此孟浪,实在惭愧。”

她嘴上说着惭愧,眼神却毫无愧意,目光明晃晃落在柳清介面上,从眉眼描摹到薄唇,丝毫不加掩饰。

柳清介这回并不躲避,也没有局促,直直迎着姜启岁的目光,眸中一片清明:“殿下口齿伶俐,性子跳脱。这般玲珑心思,为何用来戏弄臣工?”

姜启岁见木头美人晓得反抗,不由得挑了挑眉,上前两步靠近他。她自诩身量不低,在女子中已算高挑,却还是只及柳清介下唇,只得仰视着他。

风簌簌起,绯红的衣摆翻飞,姜启岁脸侧垂落一缕发丝,轻扫过柳清介白皙洁净的下颌,卷缠勾连着他梁冠下的绶环。

她轻嗅着柳清介身上的疏淡松香,垂眼浅笑,声音轻如云气:“学生年纪尚浅,行事冲动,太傅莫要介怀。太傅常来东宫,多加教导就好。”

这是柳清介方才在母皇面前说的话,姜启岁原封不动还给他。

柳清介不动声色后退半步与她拉开距离,看着她带些戏谑意味的笑,侧过身子垂下长睫,依然是回了一样的话:“臣必尽心竭力。”

姜启岁眼看他又恢复了这个自持疏淡的样子,不免有些遗憾。方才不过是因着自己没头没脑地调戏了一句惊着他了,现下他反应过来,还是那不动如山的模样。

她仔细看了柳清介的俊颜,年纪轻轻,怎生这般四平八稳的?活像是没了七情六欲。

这可真是老大人披了美人皮了。还是他年岁并不小?只是生得嫩?

“太傅年岁几何?”

柳清介似是讶异她突然有此一问,却也如实告知:“二十有七。”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

“寻常人家如太傅一般年纪,孩儿都能上学堂了,太傅怎么仍不成家呢?”姜启岁说话向来没什么顾忌,想到这里,便也直接问了。

正赶着此时,钟鼓楼里传来一声沉浑悠长的钟鸣,姜启岁只能看见柳清介的唇瓣上下翕张,至于他的声音,则是完全淹没在沉浑钟声里。

姜启岁转头朝着钟鼓楼方向望了一眼:“险些忘了时辰,已经卯时了。”

卯时是姜启岁一日温书之始,平时这个时候,她该已经坐到东宫启英殿里。

她仔细算了算时辰,等她乘了轿辇回东宫,又要花去一刻钟,实乃虚耗了清晨诵书的好光阴。

美色误人!偏与他多说了几句话,不知不觉就耽误了许多时间。

至于柳清介的答话,姜启岁完全没有听清。只是此刻她心中惦记着课业,也无意再追问,同柳清介随意道了别,便加快步子朝着太和门外走。

柳清介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感受到下颌的痒意,抬手轻触,自系带间取下长而软的青丝,还带着女子馨香。是她方才刻意凑近时,风拂起的发丝,缠绕在他的冠带上。

他眸色未动,只松松张开手掌,东风便卷起那青丝消逝不见。

到了傍晚时分,姜启岁才结束了一日的课业,用罢晚膳,揣着汤婆子在廊檐下散步消食。

她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厚裘袄,把自己裹得暖暖和和,饶有兴致地瞧着宫人清理檐下的冰凌,偶尔随意与他们搭两句话。

其实姜启岁一日日地过着,很是寂寞。幼时就是单独养着,与兄弟姐妹连陌生人也不如,母皇日夜忙碌顾不到她,身边围绕的只有这些宫人。即便是清冰凌这样平常的事,她也能瞧着消磨时间。

太女随意,宫人们可不敢随意,一边做着手头上的活儿,一边冷汗涔涔地回太女的话。也不知是惶恐还是劳累,发间脸侧都散着白雾热气。

姜启岁听他们言语断续,惶恐不安,又遗憾起来。她明明甚少发脾气,眼下又是好声好气地说话,怎么连个能平稳接话的人都没有?

她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抚着锻袄的绒边,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这么沉默了片刻,就吓得宫人们战战发抖。

姜启岁到底也没说什么,转了身去寻青玉。

青玉是她贴身的侍女,这几天冻得寒腿犯了,姜启岁也就准她歇些时日。当然,青玉也未见得多有趣,不过是能和她说上两句话罢了。光是这点,青玉已经是她无趣生活里难得的亮色。

姜启岁自是不会敲门,径直掀开了青玉住所的门帘。

青玉一人住一窄屋,进门便是床榻,她正将腿蜷在被子里,低头就着豆大的烛火绣着一只香囊。

姜启岁三两步走到床边坐下,一手轻按她的肩示意不必行礼。低头看了她手上的物件,疑惑道:“孤不是吩咐了这几日不许短了你的月例吗?你怎么自己做起绣活了?”

青玉抿唇而笑:“殿下冬日里素有喘疾,奴婢想亲手给殿下绣个药囊。本该早就绣好的,可惜这手也冻坏了,竟乱了针脚,绣这第二只才算顺利些。”

药囊递到姜启岁眼下,姜启岁眼尾轻挑,伸手接过瞧了两眼。绣的是松竹式样,挺拔端秀,倒是很有风骨。

“下回别做了,吩咐绣娘们就行。”姜启岁看了眼她红肿鼓胀的手,“而且,孤喜欢海棠,松竹不衬孤。”

青玉的笑容凝滞了片刻。她跟着太女许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太女的喜好呢?太女妩媚明艳,硬用清色来压,反而是明珠蒙尘了。

只是陛下对太女的喜好十分不满,交代了她务必在太女的日常用物上用心,让太女拿出储君风度来,不要日日心念着那些小花小朵儿。

她避开图样的话头,笑言:“奴婢一片心意,殿下好生收用着,奴婢也不算白忙活。”

姜启岁点点头,翻来覆去看那药囊,她不通绣艺,自然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觉得那松竹栩栩如生,青翠欲滴,几要透出清香味儿来。

没来由的,她就想到了柳清介,不知道他是用了特别的熏香还是如何,身上一股清冽松香。

他也有疾在身,尚未病愈……

她晨时还是满心的不乐意,然而此刻也想明白了,柳清介已经受了太傅官位,此事已经不可更改。

既然这位太傅推脱不掉,必须常伴自己身边,与他作对反而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不如与他示好,若真与柳首辅培养了什么师生情谊来,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不过,亲自用心准备什么东西,对姜启岁来说还是很有困难。

“青玉,你那个做坏了的药囊,也拿来给孤。”

只要柳清介以为那是自己做的,有所触动,这东西究竟是否出于她手也就不重要了,至于绣工,更是无足轻重,礼轻情谊重。

姜启岁理所当然地这样想着,即使自己对柳清介半分师徒情谊也没有。她无耻习惯了,到时候嘴上说些甜言蜜语,信与不信随柳清介去,她也不吃亏。

青玉虽困惑,却还是取了药囊,面有羞赧:“殿下,这个实在不好,殿下若想要,奴婢可再绣一个。”

姜启岁将东西拿到手上,扫一眼便凝了好看的眉头,水眸里泛出淡淡的疑惑。

青玉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这两个分明是一样的啊。”姜启岁细细比对了,才觉出一丝细微差别。

她还以为真的形容丑陋。虽然她一定会让柳清介收下,但是东西太粗糙未免有损她的面子。如今看来这样精致,她更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姜启岁心情一好,嘴也甜蜜起来:“青玉心灵手巧,怎么做都是好看。”

青玉被太女这么一夸,脸便微微发红。旁的宫人都当太女古怪又薄情,只有她才晓得,太女私下里的好处。

且不说太女关照她的腿疾让她休息,就是这些她偶尔兴致好了顺口说的哄人话,也能哄得她找不着北。

姜启岁拿着两只药囊出了青玉的房门,正好碰上随身侍女雨枝,便吩咐她去太医院配些药材装到药囊里。

雨枝掌灯时分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个药包。

她忐忑地将两个药包连着两只药囊交给姜启岁:“这包是殿下常用的,另一包按着殿下的吩咐配了些寻常温养药材,只是奴婢愚钝,不知怎样分装为好。”

姜启岁示意她将东西放在桌上,借着灯火认真看了半晌,已是瞧不出哪个更好看些了。

她随手指了离自己近的一只:“孤的那份装在这里头,你记着明日拿这个把孤的旧香包换下来。”

雨枝不知两个药囊的用途,只当太女是要把好看的那个留着迟些日子用,当即二话不说应下来。

“还有一事,在启英殿里摆一架屏风,再添一套楠木的桌椅,宽大些为好。”

既然打定主意要拉拢柳清介,就要做得更彻底些才好,最好是同吃同住,日日都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