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在一片寂静里醒来,被子的温暖难得让他有些留恋,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睡在洛依贝卧室的床上,房间里一切都那么熟悉。
他轻轻吐气,将身体和精神完全放松下来,仔细轻闻,被子上似乎还残留着属于洛依贝血液里的幽兰浅香。
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习惯了洛家的安静氛围,这里没有莫里斯的阴暗和杀戮,也没有萨诺兰的危机四伏,不需要狩猎同族,不需要伪装防备,也不会有人追杀他,并且,还有她在。
纳尔忽然想起了他名义上的小妻子,卧室窗帘是刻意合拢的,直觉告诉他洛依贝不会离他太远。
他起身拉开窗帘,银月高悬夜色皎洁,洛家小花园内积了厚厚一层雪,雪地平坦,隐隐能被月光映出亮晶晶的微小碎芒。
梨树光秃秃一片立在雪里,边缘处一串脚印也显得分外清晰。脚印尽头正蹲着一个头戴浅红色绒线帽身穿雪白色羽绒服的女孩,她微红的小脸一半埋在厚厚的围巾内,正用戴了手套的双手在地上刨雪。
纳尔唇角上扬,那笨拙可爱的女孩正是洛依贝,那副装扮让他忽然想起了两人最初在布偶店内相遇的场景。他选择了她,而她将他带入了她的世界。
男人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想念,他从内嵌式衣柜里找出了一件版型宽松的白色长款羽绒服,穿在自己身上恰好合适。在他记忆里,小姑娘最喜欢在冬日里穿这种雪白的颜色,似乎这样就能和那些雪融为一体。
纳尔原本可以不声不响来到女孩身边,不过他没打算隐藏自己,也不想放弃踩踏积雪的独特体验。
洛依贝刨开积雪,又开始耐心的去刨积雪下的泥土,纳尔就静静站在她身边等待。
没多久,女孩从小土坑里取出了一个玻璃盒子,透过玻璃能看到里边存放着一个手掌大小的笔记本,外表面是复古风格的暗棕色皮质,内里是略显陈旧的浅色活页,笔记本外缘自侧面穿插引出革质细绳缠绕两扣,末尾坠着雪花铜饰,看起来像极了中世纪的藏宝笔记。
洛依贝解开细绳,一页又一页地翻阅着,笔记本每一页或多或少都写着一些文字。
“知道吗?
“其实我小时候很敏感,从我到洛家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存在会让哥哥厌憎,但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起初我一直以为萤姨是我的妈妈,她会时常陪我睡,教我唱歌,给我买漂亮的玩具,还会给我做小甜点。
“后来有一天,哥哥听到我那样称呼萤姨,他推开我,他说萤姨只有他一个孩子而我是来历不明的野孩子,萤姨呵斥过他又把他送回房间写作业。我就等在原地,等她走过来,我想得到答案,她给了我真正的答案。我忽然想起从前我叫她妈妈的时候她只会摸摸我的头发,并不会回应,原来是因为她根本无法回应我。
“我知道了真相,但仍然装作不知道,因为这样哥哥就不会被父亲罚,萤姨也能和父亲好好的在一起。
“其实,时间过去那么久,我还是很想知道莹姨是怎样看待我的。那件事发生后,她一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频繁叮嘱哥哥不可以再说那种话,也不可以随便欺负女孩子,她待我还像从前一样。
“我不想打破这份安宁和谐,可是又觉得难过,只能写在日记本里,我写过很多零零碎碎的事,有快乐的,有悲伤的,这样写着写着就写到了萤姨离世的那个月。
“那是我最煎熬的一个月,因为不知道真相,我曾在无数个梦境里梦到过最冷漠的父亲和哥哥,我害怕到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只在笔记上写了最后一次日记,便把它藏在了玻璃匣子里……”
那些她害怕的事,从始至终洛萧然不知道,洛祁铭也不知道,而在看到这本笔记时,她回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洛家的那些事,纳尔能猜到很多,但这些被藏起来的回忆他是第一次听洛依贝说起。
她对喜欢的人,珍爱并小心翼翼面对,就像两人之间最初那场以失败结尾的告白,她甚至连那句“喜欢”都要在后面加上不确定的“假设”二字。
现在女孩失去了她最重要的亲人,笔记本也失去了埋藏的意义。纳尔从洛依贝掌心里接过笔记本,放回玻璃匣子,又把它重新埋回土里。
他从身后拢住女孩道:“它不属于现在的你,因为你已经得到了亲情,不再会怕这些。”
纳尔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与美好,眼前的积雪却逐渐染上了红意。不,不只是雪,还有纯白的羽绒服、树木,甚至连怀里的女孩都被那冰冷的红意笼罩住了。
他抬首望向雪色之上,正是一弦血月。
“不”,洛依贝的音色陡然间变得极冷,“恐惧会藏在心底。”
铺天盖地的血色覆盖了整个世界,纳尔想起了一切,他根本不可能在此时此刻与洛依贝一起出现在洛家,因为他跌进了魔血森林的血色沼泽内,还看到一具与他容颜相似的浮尸。
然后,浮尸面对着他,容颜与他相似。
不,不对,不是那样的,纳尔眼前的真实与幻影互相交错,时而是那张诡异的酷似自己的脸,时而又是血肉腐朽被浸泡得惨白的浮尸,它的眼眶漆黑空洞,眼睛像是被刻意取走的,且取得极其完整。
他完全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管不了那么多了,要快些摆脱眼前一切回去,纳尔强迫自己从晕眩恍惚里清醒过来,眼前却已经是一个血色世界。
这不见尽头的血色世界,是沼泽下的真实世界,还是幻境?
他正要仔细查看,忽然察觉到身后冲来了什么东西,于是以最快的速度避开,被他躲开的是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的小女孩,慌不择路的女孩摔得极重,她抬起头,眉心处直通颅顶纵向裂开了一道缝隙,奇的是那缝隙里却没有一丝血液流出。
“好疼啊……”,她伸手强制性合拢脑袋,泪水不断淌落着望向身侧的男人:“大哥哥,我被人追杀了,救救我好吗?”
“救救我……呜……”
小女孩哭着爬起来走向他,纳尔微微蹙眉紧跟着后退了一步,他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但也明白这女孩并不是善类。
女孩见他谨慎后退哭的更加厉害,“你不肯帮我吗……那……你就去死好了!”
她笑得狰狞邪恶,跌跌撞撞猛冲向男人,纳尔下意识想使用血脉力量,此时却发现自己体内是完全的一片虚无,不存在任何力量,关键时刻,他凭借自身最引以为傲的速度避开致命一击,顺势抬腿踢飞了怪女孩,她瘦小的躯体重重摔在地上,颈骨断裂,竟是瞬间身首分离。
可没过一会,女孩的身子踉跄站起,她揪住头发拖回头颅,把它重新安在了脖子上。
纳尔面色冰冷地看着这一切。
身首分离也能重组,是类似仲夏夜梦公馆人偶的不死存在?他没有任何武器,炽离也无法召唤,如果近距离接触不知会不会被那女孩算计,只要她还敢过来,他就打定主意再杀她一次,尝试毁掉心脏或者头颅。
那女孩果然还是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纳尔奉陪到底,几番缠斗下来都是他一击致死对方,可那女孩体内是空的,她没有任何脏器,就连头颅里也什么都没有,并且她的头颅就算碎成粉也能重组。他看得出,女孩的攻势愈发凌厉,这样耗下去并没有任何益处。
血族本身也归属于不死存在,会惧怕带有神圣意味的东西或是力量,他再一次击飞女孩,眼前一晃而过的六角雪花吊坠令他微愣。
禁忌魔法“守护誓言”的衍生物,既然是源自上古时期的禁忌法典,本身力量层次就极高,更不排除禁忌法典的创造者或与那位神有关,用它来应付眼下的情况再适合不过。
纳尔取下六角雪花吊坠,握于掌心,他在等待那东西再次扑上来。
小女孩的躯体重组了无数次,她眼睛里越发阴毒黑暗,她刚起身,一把短刀自正中央洞穿了她的身体,冰冷的刀身嵌在那,女孩低头看着那把刀,眸里隐现惧色,全身颤栗。
“不!饶了我!我愿意回去……我……”
短刀上散开缕缕无形波动,亡灵颂唱着神圣赞歌,一点一点随着新生的火星飞舞开来,灰白火焰势如燎原般迅速包裹住了女孩残破的身体,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那样安静地被火焰灼烧殆尽。
灰白火焰!还有那把刀!那正是仲夏夜梦公馆决战后遗失的附带灰白火焰的焰刀。
燃尽灵魂,灰白火焰收拢归刀,焰刀循着原有轨迹落回到了主人手中。那人身披黑色长袍,半张脸隐入兜帽阴影,纳尔看不清他的容颜,他站在那,微微抬首看着他。
“回去。”
那句话如同魔咒,血色世界在虚化,纳尔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上升,高处视野开阔。
他看到,那人身后,是一片无边际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