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来年的锻炼,胡东升本能上觉得乌尔特的血钾降低非常扎眼。这种感觉早在祁镜离开之前就已经萌芽,现在越发地成长壮大起来。
这就是经验积累后的结果,俗称的即视感。
在临床上,它是把双刃剑。
有时候会因为突发奇想,找到问题的突破口。但有时候却会因为这种毫无根据的想法,凭空浪费掉许多精力。最后竹篮打水倒是其次,耽误了把病人的病情才是麻烦。
因为这把双刃剑的存在,让胡东升诊断时的上限很高。
尤其是刚进临床时,基础知识还不算齐备,靠着这种直觉时常表现惊艳。但现在他成了这儿的负责人,压力越来越大,单靠直觉是没法解决问题的。他又没有祁镜那样的绝对自信,所以这把剑会让他的下限比起同级别的其他专业医生来说要低一些。
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他总想把注意力放在别人不关心的问题上。
有些是真的有问题,有些则和疾病本身毫无关联。
高健其实也有这种困境,基本上只要长期在一线工作,冷不丁看到一些出乎意料或者违和的地方,就多多少少会有这种感觉。只不过他本人非常理性,不太会对某个东西死盯着不放,所以能很好地克制住这一点。
至于其他人,也会遇到这种事儿,却很少会演变成大麻烦。
主要因为他们自己的固有想法限制了进一步思考的能力,想到了也只是一笑而过,没太当回事儿;有些是听上级听惯了,即使想到了也不会去反驳;还有些会因为前几次的失败,进而选择了保守......
但对胡东升而言,不论是过分的理性、思维禁锢、上级压制还是担心社死,都不足以让他改变自己的想法。
既然觉得低钾有问题,那就得说出来让他们一起讨论讨论:“说说吧,低血钾怎么解释?”
“这不难解释吧。”从德国回国的那位女医生说道,“病人有一周以上的呕吐史,进食也受到了影响,体内电解质丢失,出现低血钾很正常。”
另一位医生也帮着解释了一句:“如果他本来就有糖尿病,现在出现肾功能不全也会导致血钾丢失。”
“胡老师,病人的低血钾很奇怪么?”
确实和他们所说的一样,病人呕吐如此频繁,又有糖尿病,出现低血钾是件很正常的事儿。主要还是病人血钾跌幅不算大,按常规补钾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到正常水平。
可胡东升就是觉得怪怪的,就算听了他们的解释,也依然没法释怀。
在他看来,这或许就是自己诊断能力中仍然需要解决的一个地方。自己没达到祁镜的高度,却想要解决所有难题,不肯放下,有时候就会走进死胡同,对着一堵墙猛撞。
“先别急着下定论,万一病人的恶心呕吐本身就来自低血钾呢?”胡东升抛出了一个观点,并且没有给他们反驳的时间,继续问道,“咱们看看低血钾具体都有哪些情况?”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这个问题归结起来也是三点:吃的太少,排出太多,伪缺钾(1)。
但如果想往细里说,范围牵扯可真的太广了。
“我们刚才说过了啊,他恶心呕吐了那么多次,摄入不足和呕吐太多都能导致胃肠道失钾。”
“是啊,这并不难解释。”
胡东升摇摇头,对自己的问题表现得非常坚决:“我现在问有哪些情况,你们只需要告诉我情况就行,其他不用去管。别老是说什么摄入不足,呕吐丢钾,说点有新意的情况出来。”
他们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对钾离子那么执着,既然都这么说了,只能跟着思路说出了不少可能性。
“消化道方面可能存在腹泻,肠瘘......还有......”
“胃肠减压。”
“对,胃肠减压也算一个。”
“他有插过胃管?”
“也许是喝酒太多胰腺炎,急诊要求胃肠减压并禁食,然后两个因素叠加后出现了低血钾。”
“他现在没有腹泻,也没有肛肠手术史,不存在肠瘘吧。”
“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克罗恩氏病也会引发肠瘘。”
“克罗恩氏病活到现在才发病?”
几人因为胡东升的要求心里都不太舒服,一个个都是针尖对麦芒但吵得再厉害,问题是不会变的,胡东升要的还是钾离子降低的原因:“胃肠道差不多了,聊聊别的吧。”
“接着是泌尿方面的原因,临床上占比例最大的原因就是各种药物,比如呋塞米、嗪氯噻嗪都会造成丢钾。而肾病方面,最典型的就是急性肾衰多尿期。”
“还得加个肾小管酸中毒。”
“还有尿路阻解除后的利尿......”
高健听了这些也跟着说了一句:“如果根据肾远曲小管的重吸收原理,如果难以重吸收阴离子过多,那钾离子也会跟着难以吸收。考虑到这一点的话,酮体、青霉素的摄入和排出都会让钾离子排泄量增加,造成一过性的低钾。”
“对了,还有肾上腺盐皮质激素过多!”
经这人一说,台下瞬间又炸开了锅。毕竟这是一大类疾病,真要深究起来简直就是个无底洞。
可记录板前的胡东升却不管这些,把所有能想到和肾上腺盐皮质激素有关的疾病全写了一遍:原发性醛固酮增多症,急进性原发性高血压,肾动脉狭窄性高血压,11或17-羟化酶缺乏症......
“它们都会让去氧皮质酮分泌过多。”胡东升回头看了看他们,“还有么?”
高健说道:“要这么说的话,那肾上腺皮质癌,异位ACTH综合症都得算进去。”
“这些都是遗传带来的,病人都50岁了,突然这时候发病......”一位医生反驳道,“我个人不看好。”
胡东升看出了他们的不服,毕竟诊断部招人的最低要求就是得有独立思考能力,不能被别人带偏了思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没点自信是很难坚持自己观点的。
“我还是觉得胡老师把这个问题想深了,这就应该是摄入不足丢失过多的低钾,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我也这么觉得。”
胡东升点点头,对于他们能如此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感到高兴。但高兴并不代表他同意这些想法:“既然说我绕圈子,没抓住重点,那我反问你们一句,你们有没有真正见过呕吐到低钾的病人?”
高健马上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看着台下角落里一位妇产科医生问道:“这点应该在产科病房更常见。”
那位医生放下手里的记录本,连连摇头,解释道:“遇到那些孕吐厉害的病人,我们都是常规在补液里补钾,不会给他们缺钾的机会。所以说......”
“那么做急诊的,你工作了三年,见过么?”
被胡东升点名的那位也跟着摇摇头:“现在应该不多见了吧,吐个一两天就会去医院看病了,怎么可能坚持那么多天。”
这不经心的一句话倒是让他们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地方,为什么乌尔特这个德国人会忍着十多天的恶心呕吐不去医院,反而乘飞机来华国看病。
太奇怪了。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胡东升直接打断了他们的思路,继续维持自己原来的话题,“既然你们都没见过,那我来告诉你们。血钾在正常生理状态下是很难丢失的,呕吐合并摄入减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才有可能造成轻度低钾。”
“他不是呕吐快2周了么?”
“可他胃口其实还不错,尤其在闭眼之后症状有了缓解,饮食方面只是相对减少了一半而已。”
胡东升拿出了自己的证据:“他两周前的体重是180斤,现在也只是173,远没有到低钾的程度。而且我刚才就说了,低钾本身就会造成恶心呕吐,如果以此为前提,那低钾的成因是不是就有必要探究一下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内分泌方面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可能性增加后带来的就是检查项目的增加,讨论会结束后,在座那些医生分头行动。一人负责多普勒,一人负责胃镜,其他人则扎堆进了内分泌的巨坑之中。
看着他们繁忙的身影,胡东升也不知道自己这个观点到底对不对。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总会想起某个嬉皮笑脸的家伙。
“你就别打了,他是不会接的。”高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你也不想想他当初为什么放弃掉诊断部,还不是因为有人查得紧么。现在接你电话,万一被人发现,岂不是前功尽弃?”
“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胡东升听着无人接听的电话音,忍不住说道,“诊断部不要了,药厂不要了,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
在这点上高健要比他冷静得多,似乎也和他一直单身有关:“你看看国外,H1N1全球泛滥才过去多久,现在埃博拉复燃,又出现了中东呼吸综合征。病毒一波波出现,死亡率一个比一个高,祁哥这么做自然有他的价值。”
“价值......”
胡东升当然知道其中的价值,只不过在国外生活远没有丹阳惬意,吃了多少苦恐怕只有祁镜自己知道。他看了眼自己的老搭档,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唉......”
......
“吃苦?哪儿有什么吃苦,哈哈,黄老师说笑了。”
此时的祁镜正躺在一张双人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享受着空调制冷带来的凉风:“我怎么可能出去吃苦呢,国外环境是差了些,人生地不熟的。但他们人好忽悠啊,稍稍懂点脑筋就能让自己过得很不错了。”
电话那头的黄兴桦听到这些,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你可真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纪清找到我的时候还以为你们在开玩笑呢。”
祁镜也不想做这种决定,但当时情况太复杂,不能冒险:“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并没有错,他们不仅仅查了我的老底,那些生物医学实验室也真的在研究各种新型病毒。”
“H1N1还好有你给消息,要不然以我们国内的人员密集度,情况绝对要比国外严重得多。”
黄兴桦把功劳归在了祁镜的头上,但祁镜自己很清楚,如果没有国内高层的坚持,单单靠他的预警消息,很多事情也是做不了的。
现在算上sars,国内已经经历过两次来历不明病毒的袭击,比起国外的“自由”,国内也尝到了坚决防yi带来的甜头。尤其是H1N1,国内各地都在开展科普讲座。这些讲座不仅面向医生护士,还会做一些简单化改动,进一步深入基层,让全民都能了解这个病毒。
“原来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啊,挺好的。”祁镜听了黄兴桦的介绍,非常欣慰,“对了rs的资料拿到手了么?”
“嗯,前几天送来的,你速度可真够快的。”黄兴桦笑着说道,“我打电话给WHO里的老朋友问这个病毒,对方竟然还不知道。搞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是你提前拟了个病毒名称。”
“沙特一位医生准备起这个,其实我个人更希望纯粹一点,不要搞地名命名这一套。”祁镜笑着说道,“谁知道那些传染病学专家还挺喜欢rs这个名字的,所以就定下来了。”
“反正最后命名权也在WHO手里,我们跟着说就是了。”黄兴桦还是更在意rs本身的能力,“这个病毒你看会不会和sars一样?”
“不会,变异能力还不能确定,但传播能力很有限。”
“你觉得会不会传入国内?”
“暂时不会,毕竟国内去中东的人很少。”祁镜想了想,说道,“我倒是怕西边和我们关系不错的几个邻居。不过沙特那边已经开始重视了,问题应该不大。”
“那就好。”
祁镜这次电话找黄兴桦,除了想了解国内一些情况外,更多的其实还想问问另外两人的身体:“黄老爷子和黄建石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我爸还是老样子,整天见不到人,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黄兴桦将自己的父亲一笔带过后,声音开始走低,语气也凝重了许多,“建石的话,你应该懂的,多发性骨髓瘤的机会一直都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