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6章 735.朝闻道夕死可矣

祁镜不喜欢记者,非常不喜欢。

或者换个说法,他不喜欢和新闻专业有关的所有人。这种不喜欢倒不是针对他们个人,而是对整个行业的一种类似偏执一样的厌恶。在他眼里,这就是一群靠打信息差赚钱的人,。

不过后来他也释怀了,因为如果深究起来的话,治病救人的医生也一样,只是把信息差换成了知识鸿沟。大家都是为了赚钱糊口,他也确实没什么可自豪的。

相反的,新鲜的事物和健康都是人们渴求的东西,卖一卖无可厚非,甚至偶尔自豪一下也没什么问题。

虽然他努力和自己妥协了,可这只是妥协而已。

祁镜重生前就时不时会思考一个问题,他到底是为了赚钱在治病还是为了救人在治病?

无聊且足够钻牛角尖,而且很容易靠辩证法去解释。但在当时他的眼里,一旦想到了钱那就显得不纯粹了。时至今日,即使重生了那么多年,他虽然对资本有了相当部分的让步,承认在医疗系统中他们同等重要,但有时候还是会觉得膈应。

而在特别膈应的时候,他连看自己也像那个索里曼一样觉得恶心。

除了恶心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没有解难题后的爽快感,也没有救人后的成就感,他深陷其中而且毫无办法。

恶心之后,再揉揉难受的肚子,祁镜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事儿都围着钱在转。而且在对自己觉得膈应甚至恶心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他还是挺爱财的。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恨新闻业,就像普通群众不相信医生会给他们带来廉价的健康一样,他也不相信庞大的新闻业会砸下海量成本,最后就为了无偿给所有人看一条条所谓的“真相”。

如果把两个行业都翻个个儿,把脏东西拿出来晒一晒,新闻和医疗这两个行业的黑暗面非常相似。一个卖假新闻,一个诊假疾病,原理上都是坑蒙拐骗,目的也都是为了钱。

约瑟夫给的那个电话号码,就归属于一个专门撰写假新闻的记者,德国人。

祁镜很看重第一印象,贴标签、起绰号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但真要用文字去认真评判某个人的时候,他还是很客观的。就算第一印象再差,他也会保留最起码的观察时间,不会轻易下结论。

可像乌尔特这样出卖了自我尊严和职业操守的记者,算是精准踩雷的典范了。

祁镜见了他,就像见了伪造诊断、半路加价收费、大力推销保健品的莆田系一样,第一印象直接跌穿谷底,并且没有捡起来的可能性。能让祁镜放弃思考,让客观思维重归感性,也算是乌尔特的“本事”了。

约瑟夫的纸条没在祁镜兜里待多久,离开餐厅回到暂时住处后,祁镜就找机会去了个电话。

这通电话只是个简单的问候,祁镜想要先接触一下看看情况。没想到接触之后拿到的是这么个名字,不仅在新闻界够出名,在中东这片大地上,他也是典型西方媒体记者的代表。

23年的记者工作经历让乌尔特经历了太多。

几乎每一件和中东有关的大事中都有他的影子,而每一件大事都会被他写成好几篇报道刊登在西方主流媒体杂志上用来蛊惑其他民众,甚至是洗脑。

所以在刚听到名字之后,祁镜就脑子一热挂了电话。

等挂了之后静下心躺上床,理性才慢慢占据主导。回想起刚才的一些片段,似乎自己没必要那么激动。既然和约瑟夫搭上了线,说不定会有些出人意料的线索。

祁镜用指关节敲了敲脑门,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再一次拨通了乌尔特的电话。

这一次他调整了心态,做好了被人数落的准备,没想到对方接线速度比刚才那通还要快,应声的态度也更好:“喂,佩罗医生,刚才您是不是生气了?”

如此直接的开门见山,让祁镜临时想到的“酒店电话线被老鼠咬断了”的理由没了用武之地。

祁镜想了想也确实没有骗对方的意思,便嗯了一声,解释道:“我在南美、非洲和中东都待过一段时间,我也看过你的报道,实在是......”

话到了嘴边,他没有说下去,倒是对面的乌尔特帮忙补了一刀:“是垃圾吧?”

祁镜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又跟上了第二刀:“我觉得还不如垃圾!”

他原以为约瑟夫给自己找来了一个手上沾满肮脏的“线人”,现在经过充分的交流,祁镜才知道之前的想法是错的,乌尔特已经不干了。

这个德国记者,今年52岁,在干了那么多年的亏心事儿后忽然醒悟了过来,准备金盆洗手。

其实也不只是金盆洗手,他还想把所有有关的事情都爆料出来。

在这一行入门后想要金盆洗手本来就已经相当困难了,手里这些脏东西,别说是金盆里的清水,就算直接浸84消毒液都洗不干净。何况他还想行事高调地反将对方一军,这比炸了华尔街还让人难受。

后来一问才知道,乌尔特反抗那么剧烈完全是因为接下去要面对的会是米国国内无止尽的党派战争。

为了党同伐异,在zhengzhi泥潭里打滚,他成了zheng要攻击对手的舆论武器。可这武器脏得可怕,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揭露别人的私生活,有多少私生子,有没有外遇。

这和上不了台面的私家侦探有什么区别?

乌尔特想拒绝,或者说想换个更有意义的任务目标,但对方严词拒绝了。

在新闻圈子里,乌尔特是金牌记者,多次出入第三世界国家,经历过各种战乱、瘟疫、dup交易等等。所发新闻稿件、采访视频数量甚多,称得上战功赫赫。他甚至还是米国俄克拉荷马州的荣誉居民,平时与颇多重量级人物有联系。

但在那些给他工作的人的眼里,乌尔特只是个棋子,棋子的价值只由它所处位置决定,和它本身没任何关系。

工作忍忍也就算了,可这种不问青红皂白,不管自己感受的傲慢态度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好好回想过往,乌尔特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太多的错误。

从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到想通之前所有的事儿,他用了小半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乌尔特从一个极端跑去了另一个极端。

“你可别冲动啊......”祁镜非常清楚这家伙叛变后会遇到多少麻烦,连忙问道,“你还没和他们翻脸吧?”

“暂时还没有。”

“那就好......”

“可我忍不住,实在太煎熬了......”

“你必须忍住!要不然明天嗑了药从安曼大楼一跃而下的人就是你了。”祁镜告诫了一句,继续问道,“你确定这部手机没人窃听么?”

“嗯,手机和号码都是我刚买的,没用过。”

祁镜暂时放下了心,既然没有翻脸那基本没人会去跟踪一个表面听话的记者。即使他现在情绪有些不稳定,但在这行里工作了20年,不至于让他们不放心。

想到这儿,他这才问起乌尔特找自己的原因:“约瑟夫说你有事找我?”

“听说你在查米国在约旦生物医学实验室的内幕?”

对方那么直接,又是经约瑟夫的手接上线的人,祁镜没必要隐瞒,直接答道:“我确实有点兴趣,乌尔特先生手里有什么消息么?”

“我手里有相当一部分关于生物医学实验室的资料,不过和约旦这家没什么关系。”

“米国实验室多如牛毛,有其他的也不错。”祁镜想了想问道,“能问一句是哪家的么?”

“格鲁吉亚。”

祁镜微微点了点头:“好地方......”

“对米国来说确实是个‘好’地方。”乌尔特稍稍停顿了片刻,言归正传,“除了这事儿之外,我还想问点别的。”

“你问我?”想到对方的年纪,祁镜马上反应了过来,“生病了?”

“嗯,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考虑到之前的一些事儿,我怕是已经被人盯上了。”乌尔特声音里带了不少幽怨,但刚才那个坚定的语气依然没变,“我无所谓,怕就怕他们找上我的妻子孩子......”

“你哪儿不舒服?”

“恶心,想吐,胃口不好,人也没精神。”

乌尔特说了一些没什么特异性的症状,即使是祁镜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建议:“你是一个人住?”

“对,家人都在德国老家待着。我生怕被人找上门,所以偷偷跑来了这里。”

“你从现在开始,入嘴的所有东西都要小心,最好是你自己亲手做。实在不行就随便在外面找个小吃摊,总之制作过程你得全程看着,吃饭的地点需要完全随机。”

祁镜说了这些后,话锋又转到了他的身体:“对了,有没有出现四肢麻木的感觉?”

“那倒没有。”乌尔特活动了下手脚,“......其实以前也会有一点,但都在这件事儿之前,应该没问题吧。”

“那就好。”祁镜松了口气,基本排除了米国惯用的蓖麻毒素,“有恶心呕吐,那你吐过么?”

“那倒没有,只是想吐而已,最近肠胃一直不舒服。”

“腹泻?”

“没有。”

“体温怎么样?”

“还挺正常的,心率我自己也测过,和以前差不多。”

“你要不去医院看看吧。”祁镜实在没什么把握,这种症状急诊一抓一大把,病因还都不一样,根本没法下判断,“安曼有两家还算不错的医院,应该能解决你的问题。”

“我知道,那两家都是国外资助的医院。”

乌尔特虽说无所谓生死,但也不可能明知道有问题还往里闯。这两家医院在他看来都是大雷区,进去说不定就出不来了:“我实在不敢去。”

“其他医院可没那么好的条件啊。”

“不,你没理解我的意思。”乌尔特说道,“约旦这儿就是米国的势力范围,去哪儿都是一样的。”

祁镜不得不考虑到他的顾忌:“沙特呢?”

“中东能治病的地方都和米国有联系,没联系的......”乌尔特叹了口气,“那些没联系的地方我也去过,都快活不下去了,连个像样的医院都没有。”

“那好吧......”

祁镜考虑了会儿,压低声音说道:“把这部手机扔了,两天后去佩特拉古城附近的一个叫瓦迪穆萨的镇子,那儿有一家叫奥瓦迪的餐厅,是个叙利亚人开的,咱们就在那儿碰面。到时候万一他们问起来,你也可以说是自己去古城散心。”

“好。”

“因为离安曼有点远,大概200多公里,铁路过去的话要一段时间,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没关系,这点路还是能走的。”

“那时间就放在下午四点。”

“我知道了......”

......

两天后,佩特拉古城外,一辆小马车在车夫的鞭子下,慢悠悠地走向瓦迪穆萨。

古城是约旦的招牌,自从07年被评为新七大奇迹后,旅客激增,也为约旦带来了许多财政收入。说来也是惭愧,来了约旦那么久祁镜还没去过。这次正巧借着和乌尔特碰面,他特地来这儿走了一圈。

但不管来古城有多开眼界,他此行的重点还是那个镇子里的那个餐厅,以及即将要碰面的那个人。

餐厅就在镇子东南角,时间还没到饭点,人不难找。

祁镜见到他后,上来第一句问的就是身体情况:“症状还在?”

“嗯。”

乌尔特点点头,很快就坐回了刚才的座位上,扶着脑袋说道:“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和你打完电话当晚我就吐了。本来还想找你再问问的,可我没有你的电话,所以就......”

“没办法,诊断还是得看过病人才知道,光听症状可得不到结论啊。”

“你现在看了,觉得我怎么样?”

只是简单的一个握手功夫,祁镜就基本拿捏住了乌尔特的身体情况,开口问的就是重点,而且是病人本人也会忽略掉的重点:“你还是先闭会儿眼睛吧。”

“闭眼?”

“这里风沙大,听我说就行了,不用一直看着。”

“哦......”

乌尔特将信将疑地闭起了眼睛,很快一股轻松的感觉冲进了脑门,把之前的难受一扫而空。

其实严格说起来只是部分缓解,只是恶心了好几天,他太需要轻松一下了:“太神奇了,怎么就不晕了不恶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