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场精神病会议开始以来,柯励的认知就在受到冲击。
现场活像一场生动的解剖课,坐在一旁猛记笔记的柯励就是个懵懂无知的新手。台上的祁镜则要好上不少,勉强算得上是个刚毕业的学生。而那几十位精神病学专家都是解剖过了好几十具尸体的老手、老师,经验丰富。
而躺在解剖台上的不是索里曼,而是他的日常生活。
一个患了严重精神病人的日常生活,在正常人眼里的状态就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他们要做的就是把他从小到大经历过的重要事件都捋了一遍。去掉没用的琐碎结缔组织,小心翻找到皮下的血管和神经,然后挑开筋膜理清层层肌肉,直至最后的骨头。
他们把索里曼不为人知的一面被剖析了个干净。
但这还不算完,在正常会议的后半段,祁镜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索里曼要撒谎?
“我说的撒谎不仅仅代表他对整件事的表述有改变,而是他从一开始就在撒谎。”
祁镜说道:“之前遇上他们父子的事儿暂且不谈,那时候我们还不熟悉,我的关注点也不在他身上。加上已经过去了一段日子,大概也有半年了,他的记忆出现偏差也很正常。可从三月份老索里曼进入医院时开始,这种记忆偏差就不该出现才对。”
“佩罗医生,你要注意一点,人格分裂出现记忆偏差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儿。”
“他会有不少幻觉,也会在人格转变后出现短暂的记忆混乱,这点你得考虑进去。”
台下两人给的建议祁镜全部接纳,但同时他也给出了自己的说法:
“首先索里曼是个很奇怪的人格分裂,他会在独处的时候看见自己其他人格的幻觉,然后在各自交流中填补上之前的记忆偏差。也就是说,对索里曼而言,他的每个人格对于所有的事情都是知情的,不存在没有记忆的说法。”
台下许多医生也听说了这一点,但绝大多数人都持怀疑态度:“有没有什么证据?我意思是,如何证明他在独处的时候会遇到其他人格?”
“这点很难证明吧?”
祁镜叹了口气:“确实不太好证明,有的只是一些他自己的说法。虽说对于精神异常的判断本身就是以病人口述为准,但我觉得现在还是客观些比较好。我这里有一个视频,大家可以看一看。”
说完他切出ppt,找到u盘上一个视频文件,画面是一个俯瞰的视角,正中站着索里曼。摄像头应该被放在了那张画像的正上方,可能是谢拉德为了防止被人偷盗后找不到偷盗的人才安上以的。
警察很早就拿到了视频,但画面里的索里曼并没有什么明显异常的举动,没有暴力行为,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只有他一个人。直到最后取走画像的时候,索里曼才敲碎了摄像头镜头,视频终止。
整个过程枯燥乏味,没有任何爆点,看着都觉得无聊,所以很快就被剔除出了证据列表。既然不是证据,那视频内容就少了许多的管制条件,很快就被中间人送到了祁镜的手里。
警察摸不着头脑,但精神病学专家们却很清楚,索里曼眼前不是空荡荡的客厅而是满满的幻觉。只要大致了解了谢拉德客厅的布局,他们就能大致猜到索里曼在干嘛。
“1分11秒,他看着自己的左后方,那儿是什么地方?”
“餐桌椅子。”
“那儿坐着人吧,看表情有些厌恶,估计是一直瞧不起他的哈尔比。”
“3分02秒,他又看向了右侧,看那个皮质的扶手,是沙发?”
“对,沙发。”
“明显人不同了,他脸上缓和了许多,应该是苏莱。”
“他们应该在商量如何处理房里的东西吧,虽然索里曼自己没动,但他的其他人格已经把事儿给布置完了。等一切布置妥当之后,人格开始转变......”女医生说到这儿不免有些犹豫,“好奇怪啊,正常人格分裂也会出现幻觉,但应该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才对。”
“听上去确实很奇怪,他的病情非常严重。”
“奇怪归奇怪,这种案例也不是不存在。”一位年纪稍长些的专家解释道,“大多数人格分裂比较稳定,服药后能缓解。但极个别的人格分裂不太稳定,服药仅仅只能维持而已。所以问题来了,佩罗医生,你给索里曼吃过药么?”
“吃过,选择的是最典型的抗焦虑和抗抑郁药物的混合疗法。”祁镜也许是习惯了,很快指向了一旁的罗萨特医生,“药物都是经罗萨特医生之手开的,我只是一个病例提供者而已。”
“效果如何?”
“还过得去。”
“吃药有效,但表现出的却是加重后的症状,这说明他私自停药了。”女医生解释道,“他现在的状况就是停药综合征,一般会有症状上的反弹甚至加重。”
“我当初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祁镜点点头,“但没办法,沙特对精神病人没有强制送入精神病院的规定。我本人也没有权力这么做,而他的父母......算了,这都是后话,我们还是来谈谈他具体撒谎的地方吧。”
其实不管怎么看,撒谎都和祁镜这个人物脱不了关系。
在柯励的记录中,索里曼对祁镜非常尊重,并且表现出极度友好的态度。这种态度直接表现在了他的事实描述中,祁镜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处处帮他,处处为他着想。
但事实上,但凡认识祁镜的人都知道,他根本不是这种老好人。
病人就是病人,老索里曼就算是rs病人,但也只是病人而已。祁镜能帮,但却不会去帮,事实上他没有为老索里曼支付多少医疗费,绝大多数钱都是沙特zf自掏腰包解决的。
至于第一次帮忙劝解抢劫银行的计划,那更是无从谈起,祁镜只是找索里曼聊了天,解释了他父亲的病情。用的就是国内常规的一套开导方式,没什么特殊的。
“也许是他太孤独了,没有朋友造成的。”
“之后五月份谢拉德仇杀案,我虽然是同行,但只是担心他犯病。因为那时候勒瓦的出现变得越来越频繁,如果没人制止很可能闹出人命。”祁镜说道,“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这时,沉寂了大半场会议的柯励终于坐不住了。
“佩罗医生,我当时听到的内容是,你们五人进了谢拉德的住处,因为调解不成大打出手。把谢拉德打晕了之后,他们几人决定把谢拉德家洗劫一空。而在罗萨特医生的版本里,还是你们五人进了谢拉德的住处,因为你和谢拉德调解不成,大打出手,最后是你把谢拉德打死的......”
祁镜听了点点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真相其实很简单,他一进门就掏枪打死了谢拉德。”
“一进门就......”
“对,我当时也和你现在的表情一样。”祁镜看着他那副吃惊的样子,苦笑道,“没有意识到他带着枪确实是我失算了......不过我能肯定一点,从我当时听说了他要被辞退时开始,他就一直是主人格在行事。直到进入谢拉德的住处,我也没发现他人格上有任何改变。”
“主人格会开枪杀人?还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
“当时他就停药了吧,既然停药了病情就有反复,出现奇怪的举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倒霉觉得他有什么反复,还是老样子。”
祁镜看着屏幕上不断和座椅上的‘哈尔比’以及沙发上的‘苏莱’对上视线的索里曼,心里也不清楚这家伙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因为当初事出突然,我也想尽快撇清关系,所以早早就离开了。至于之后他的手为什么受伤,我个人更倾向于一种自残式的发泄行为。”
台下众人陷入沉思,这种奇怪的行为方式让他们有些捉摸不透索里曼。人格分裂和说谎没有必然的联系,既然说谎那自然有他自己的目的。
至于这个目的是什么,没人知道......直到柯励心血来潮地忽然来了一句:“他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保护你吧。”
“保护我?”
“他最后自首了,但对警局的警察而言,你一个目击证人,又是非li,到场解释一波也是非常有必要的。”柯励猜测道,“他恐怕就是为了把你从整个事情里摘出去,所以才刻意编了一段。而手上的伤,估计也是为了编这段话刻意弄出来的。”
这种解读方式有点超出了祁镜的预期,原本只是个门外汉的柯励,似乎看到了专家们看不到的地方。
“如果按照你这么说的话,那罗萨特医生那儿的记录是怎么回事儿?”台下一位医生问道,“这时候索里曼已经离开了沙特前,后差了也就没多少时间,他就反咬一口了么?这种反差也太邪门了。”
“在此之前还是要问问罗萨特医生一个问题。”另一位医生问道,“当时在和他交流的时候,索里曼是哪个人格?如果人格不同,回答的答案自然不同。”
“是主人格,也就是原本的索里曼,这点我可以肯定。”罗萨特回答得非常干脆。
“这就奇怪了......”
从沙特利雅得警局到约旦也就一晚的时间,第二天下午罗萨特就见到了索里曼。为了不影响他的情绪,让他保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罗萨特前前后后的问话分了好几天进行。
但他整段对话都透露着明显的敌意,甚至是故意要把祁镜往反派上推。
许多人遇到难题会死磕,而有些则会绕路走。既然众人搞不清索里曼如此反复的原因,那不如把视线往后移,之后在索里曼家里的那场内讧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很快就有人提了这个问题,希望先了解整体再慢慢解决局部。而祁镜给出的答案比下午谢拉德的死更简单,因为他根本就不在场。
“你不在场?”
“嗯,我那时候确实不在场,机场有我出入证明,时间和索里曼说的一样。”祁镜解释道,“所以那场所谓的内讧其实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至于我在内讧时的表现出的所有细节,也都是他一个人幻想出来的。”
他们当然信祁镜,要不然他也不会好端端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说这件事儿。
“在内讧的问题上,他是怎么说的?还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
“确实有不同但又不是完全不同。”柯励也不好解释,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罗萨特说了其中的关键点,“在内讧里,不管是在美化还是在丑化佩罗医生,最后他都是那个杀了另外三人的凶手。”
“其实就是我反击开枪和主动开枪的区别罢了。”祁镜忍不住自己给自己补上了一刀。
女医生也和柯励一样做着笔记,把整件事完整梳理了一遍:“佩罗医生,我们去掉许多分枝末节,只看他的态度。我个人的观点觉得,这就是在描述时出现了第二种人格而已。副人格对你的态度不同,所以描述就有不同,甚至带有明显的敌意。”
“可他说话的语气没有改变,眼神里全是无辜,行为上也没有张扬跋扈的表现。”罗萨特反驳道,“最关键的一点是,我的问话持续了好几天,每次我都会回顾前一天的聊天内容,都没有异议,一个副人格是没办法保持那么久自主意识的。”
柯励见女医生还想说什么,也连忙拿着刚学到的精神病学知识说道:“我这儿的问话也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而且他也表现得非常懦弱,应该是主人格没错了。”
女医生见两人如此回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都是主人格,相隔才几天,期间他也没有出现严重的精神障碍,只是有部分幻觉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他却说了完全相反的话,这可能么?”
“确实很离奇啊......”
“呵呵,怎么说得像在演戏一样,一人分饰好几个角色......”
旁边一位医生忍不住吐槽了一句,落在平常人耳朵里倒也没什么,只是无心的一句话罢了。但进了祁镜的耳朵就变了,它变成了开启保险箱的钥匙:“你刚才说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