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上病人的症状非常多,但在成百上千的病原体面前,症状的数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重叠和雷同是一定的。如果没有专业的细菌培养,那就真的和大海捞针一样,就是纯靠猜。
传染病学家猜病原体就是靠既往的经验,看上去眼熟哪一个就先暂定哪一个,然后慢慢排除可能性。在这个方面完全是经验决定结果,当然翻车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其实很多细菌性脑膜炎都有神志不清、头晕头痛、腹部不适、超高的体温、迅速的病情发展速度等特点,不过能让结膜受累的却非常少见。
当然,靠护士的描述和丁秀娟的体感很难确定结膜受累的性质。
或许是病原菌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结膜炎,或许眼睛就是这次病人感染的第一站,又或许这真就和丁秀娟说的一样,只是自己苦多了闹的。
不管事实如何,黄兴桦刚说出这些症状的时候,坐在车里的黄玉淮脑子里就蹦出了两个细菌。其中一个在很短暂的鉴别诊断中落选,剩下的另一个成了他首先怀疑的对象。
能让他产生如此怀疑的一个靠的就是前些年处理过的两个案例,另一个就是已经被3i会议室里的祁镜和众多专家拼接完的病人症状。
如此完整的症状表现加上之前的经验,让他有了明确的目标。
不过这只是一个猜测而已,连雏形都算不上。
黄玉淮现在没有确凿的临床证据,没有相对完整的传染链条,完全是他的一个猜测。而且他现在的注意力完全被那段寄生虫诊断的思路吸引了:“又是那小子?”
“是啊,在寄生虫方面他还真是一绝。”
黄兴桦苦笑了几声,不得不佩服道,“主病倒是没能断出来,反而先断出了这个偏症。正常的传染病医生,或许会去关心一下骨折,毕竟有骨骼感染破坏骨质的可能。但谁会在病情如此严重的背景下,去关心一个不小心摔倒的脱臼啊?”
黄玉淮听着点了点头,不过传到了另一头却成了沉默。
“爸,怎么了?”黄兴桦笑了起来,“是不是觉得这小子很有意思?”
黄玉淮没回应,轻咳了两声道:“你还好意思说?当初让你不好好学寄生虫,现在一连两个病例都被年轻人抢先,丢不丢人?”
“爸,寄生虫就那样了。”
黄兴桦摇摇头,不得不跟着老头的思路重演了一遍早已在家里上演过上百次的画面:“我之前就说过,病毒才是微生物界里人类的最大敌人。去年的sars你也看到了,传染性、隐蔽性、症状发展的爆发性都是前所未见的。”
黄玉淮虽然心里承认这个观点,但在他眼里,自己儿子却走了一条不够纯粹的“歪路”:“观点没错,但你路走窄了。”
听到这儿,黄兴桦没敢再往下续话,因为再说下去就真的成了父子间的观念冲突了。
“好了,都几岁的人了,还训我”黄兴桦身为人子,又有求于他,不得不低头,“您老什么时候到,我派人下来接你。”
“再有个小半个小时吧。”黄玉淮看了看手表,说道,“会议中心都来过几次了,我认路。”
“别,你要是摔着了我肯定会被妈骂死。”黄兴桦顿时脸色紧张了起来,“你别看明海晚上挺敞亮的,可会议中心门前有一段还挺黑,我之前走的时候就差点崴着脚”
一楼大厅的传真室里,严虹正在和林荣当面交代治疗细节。为了能更好更仔细地进行剂量控制,双方手机一直处在连线状态,几乎到了手把手传授的地步。
随着血气分析、电解质报告、肝肾功能报告的加入,严虹就像一个顶级大厨,半路接手了一道烂菜的后续工序。面对王贵电解质紊乱造成的酸中毒、休克产生的心功能损伤以及低氧血症,她的每一道治疗都是教科书级的。
放到几个大主任这儿或许没什么,但对纪清的帮助可是意义非凡。
有些处理的角度非常新颖,或许和王廷平时用的办法不同,可是目的却是一样的。这也给了纪清调整治疗思路的机会,结合下午那堂休克治疗研讨会的理论内容,不少手段已经渐渐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
而在三楼3i会议室里,气氛依然紧张,但更多的则是食物的香味。
就在十分钟之前,突然出现了两个年轻人,一人提着好几个塑料袋送来了一堆吃的东西。
从昨晚七点开始,这些专家们包括祁镜自己就没吃过除了烟、茶和水之外的任何东西。面对整整四个多小时的脑力风暴,他们早就饿了。
所以祁镜半路就给两个年轻人去了电话,给他们带来了夜宵。
少部分是通宵服务的麦当劳,是给他们两个和祁镜准备的。而更多的则是另一家通宵营业的永和豆浆,为不少口味不同的主任准备了不少中餐。其实这个时间最多的还是路边摊,不过为了卫生考虑,还是这两家正规店更安心些。
尤其永和豆浆花了两个年轻人不少时间,最后不得不拦了夜宵出租急着赶回来。不过回报也足够丰厚,王贵和丁秀娟的病情得以呈现在他们两人面前。
“这是真的复杂”胡东升咬着手里的汉堡,两眼快速扫过手里的传真文件,不得不感慨,“连病人都没有的情况下,这些人只用了四个小时就查出了那么多东西,有点夸张啊。”
高健也同样有这种感觉,也看出了自己的差距:“好了,别说了,抓紧时间赶上进度吧。”
一众传染病学专家可不会因为一点吃的东西就给他们特例,这儿追的是死神的脚步,赶不上的就会被舍弃掉。
就在他们边吃边讨论的时候,云川那儿又来了新的消息。
由于林荣的电话一直占线,现在丽城疾控中心又分出了一个电话专门和黄兴桦连线,就是之前那个护士。她先送来的是一份脑CT的报告,脑膜炎确诊了。接着的一份便是刚加急查完的脑脊液生化报告,检查时测的脑脊液压力倒是正常,不过其他方面都出了问题。
其实刚做腰穿取脑脊液的时候,林荣就察觉了。因为单是脑脊液的外观,就算是个刚进临床的住院医也能看出问题出在了病人的脑子。
“淡黄色、混浊”众人看着祁镜边听边在黑板上写下的报告结果,说道,“白细胞竟然到了7000以上,蛋白超过了25,典型的化脓性脑膜炎。”
“这要是数量再高些,恐怕稠得都要挂壁了。”专家b吃着手里那碗拌面,鼓囊着腮帮子说道,“现在就等王贵的抗感染治疗结果,希望没事。”
“唉,要不是病人离得远,连碰都没碰过,怎么可能放过脑膜炎这个诊断。”
专家a一顿字面意义上的捶头顿足,拿着的小勺都气得掉进了汤碗里,溅起不少汤汁:“要是一早就知道是脑膜炎,也不至于”
“好了,你就别伤感了。”
专家b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现在这个菌的耐药性那么强,还不是得换万古和泰能?!”
黄兴桦不得不抬手打断他们的对话,往嘴里送了个馄饨后静了场。他一手捏着刚得到的南方路线图,一边探头往桌边的手机上凑了凑,开口问道:“李护士,现在王贵那儿怎么样?”
“林主任正在配合你们这儿一些专家的治疗,我刚去看过至少血压心率还稳得住。”护士说道,“我现在得去找人帮忙带丁秀娟做脑CT和脑脊液检查,要没事儿的话就挂了。”
“嗯,你手机一直开着,我有事儿说不定还会打过来。”
“好。”
黄兴桦暂时松了口气,形势已经逐渐清晰了起来。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父亲黄玉淮正火速往这儿赶来。要是连老爷子都看不出问题在哪儿,那他也就真的没辙了。
现在王贵那儿的治疗全权交给了严虹,他们这儿得尽量找到传染源才行。
比起王贵单纯地以首都Hanoi为圆心,四处走动的路线,他的两位远房亲戚其实要复杂得多。但也就只有路线复杂而已,之前祁镜分析的衣食住行四大类中,在他们这儿全都化成了最简单的东西。
为了躲避疟疾和霍乱,他们给自己做了全副武装,用的都是自己之前就穿过的衣服。一路上开的经过严格消毒处理的租车,行程中人也不敢在野外逗留太久,不敢吃当地的东西,全靠带着的干粮、方便面和自带矿泉水维持着。
“我觉得问题就出在了最后一次聚会上。”专家b走上了前台,拿过祁镜手里的激光灯对准了墙上映出的字条,说道,“这是他们分开后第一次聚集的地方,很有可能交叉感染。”
“那源头在哪儿?”祁镜问道。
专家b面对这个问题,摇摇头:“我们只要排除掉国内因素就行,国外的可没法管那么宽啊。”
“那要是再来一拨人呢?”
“是啊,Yuenan和国内交流可不少,平时经常有人员来往。”黄兴桦这时也开了口,“我们不可能因为Yuenan有潜在感染因素,在对方已经阻拦了所有霍乱和疟疾病人的情况下,就停掉所有Yuenan来的飞机。”
在黄兴桦这个疾病控制中心所长的眼里,这早就是一个国际性的事件。
“可是”专家b说着说着,看向了身边的祁镜,推了推他说道,“你老是看手里那张五人的照片干嘛?倒是帮忙说句话啊!”
祁镜点点头:“嗯,我同意黄所长的观点。”
“可现在这么查下去嘿!你倒是听我说完啊!”专家b口沫四溅,“这臭小子什么怪习惯,一用心就连我这个大主任的话都听不进去?”
祁镜的注意力再次从会议主要议题中脱离,视线从手里的王贵五人全家福照片转移到了墙上投影出的另一张照片。
这正是之前林荣传来的王贵卧床治疗照,右手上还缠着脱臼后固定的绷带。但祁镜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绷带上,而是落在了他的嘴角:“老师,老花镜借我用一下。”
“额”
祁镜突然聚集起来的注意力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因为之前就出现过两次,每一次都会让讨论的进程大幅度快进。
在老花镜的放大下,他看清了自己想要看的东西,然后又把激光笔的使用权拿了回来,说道:“大家看一看这里,他的嘴角!”
所有人都顺着激光点看了过去,似乎王贵的嘴角有一个很淡又很细小的粉红色小点。
“这是什么?”
“破溃?”
“还是毛囊炎?”
“说不定只是个不起眼的痣。”
“不!不是痣!”祁镜晃了晃手里的五人合照说道,“他在Yuenan可没这个痣,这是回国之后才出现的。不过在两天前的时候这个东西还很淡很轻微,现在的话”
黄兴桦已经拿起了手机,回拨了电话。
“黄所长,怎么了?”李护士马上接起了电话,不敢有丝毫延误,“我这儿正准备做脑CT。”
“是丁秀娟?”
“对。”
黄兴桦反应非常快,连忙说道:“快看看丁秀娟嘴角有没有什么破损?”
“嘴角?”李护士靠了过去,看着躺在床上的丁秀娟两眼,回道,“没有,她嘴角没什么”
话到了这儿戛然而止,停顿了片刻后,她不可思议地说道:“不对,有,真有!她右边嘴角边上起了个小水泡。”
“之前有吗?”
“没有。”李护士又在脑海里回想了两次见面的画面,很肯定地重复了一句,“肯定没有。”
黄兴桦右手握拳,重重地敲了把自己的大腿,整整五个小时的大会诊,这才有了点黎明前曙光的感觉:“快,问问她这个嘴角现在是个什么感觉?有没有疼痛?或者是发痒之类的症状?”
李护士点点头,把昏昏沉沉的丁秀娟摇醒:“你的嘴角有个水泡,疼不疼?”
“啊?”丁秀娟皱起了眉头,觉得耳边全是噪音,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李护士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但丁秀娟的回答依然是:“啊?我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