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分泌科副主任梁落英接到林晶打来的会诊电话时,女病人已经完成了各项必要检查,诊断明确。
等她下楼,普通急诊门口已经恢复了正常。本来摩肩接踵的人流被基本清空,几排座位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完全没了刚才爆满的样子。
而急诊大厅里那些食物中毒的学生们也被转移去了其他地方。
好在事故没出现重症病人,一些情况稳定但仍有症状的孩子被安排进了输液室或者留观室进一步治疗观察。而那些症状轻微的,则早早被父母带回了家自行调养。
只用了一下午时间,丹阳医院内科急诊就无声无息地度过了这次危机。
至于食物中毒的源头在哪儿,什么人需要负责,要赔多少钱,那不是医院和医生能管的。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以后这种情况不要再发生了。
梁落英临床经验丰富,刚坐进了普通急诊的办公室里,只是看了女病人两眼,马上就发现了其中不协调的地方。这本该是件值得称道的事儿,但被个刚当上住院的臭小子剧透后,完全失去了诊断的乐趣。
医生的工作乐趣无非分诊断和治疗两种,内分泌因为治疗起效非常缓慢,是少有的毫无治疗乐趣的科室。所以一些想要找乐子维持自己积极性的内分泌科医生,非常不喜欢剧透。
这让梁落英心里有些不痛快。
当然她马上就转移了目标,把思考的目标放在了祁镜身上。事出反常必有妖,为什么一个本科刚毕业才一年的急诊住院医生,能只靠问诊在几分钟之内做出席汉综合征的判断。
内分泌科可没那么好学,跨科有很高的门槛,其中入科的基础就是乱七八糟的一堆激素。
什么腺体分泌什么激素,什么激素又会产生什么效果,学习起来就是在做一道道连线题。
而激素缺乏后表现出的症状则是内分泌入门后的进阶内容,一般非内分泌医生很难在短时间内掌握这一点,得靠强记或者遇到相应的临床病例才行。
但不管哪一种都不长久,因为每一种记忆模式都是短期记忆,过几天就忘了。
要想让大脑形成长期记忆,那就需要靠大量外界的视听信号不断刺激大脑的长期记忆细胞。所以平时遇见的那些记忆大师,临场刺激的都是短期记忆细胞,对摄取知识的学习来说没多大作用。
真正想把知识变成自己的东西,没有捷径,必须一步一个脚印。
要做的很简单,花时间时不时地把想学的知识拿出来看一遍。等这类记忆细胞真的被唤醒后,记忆的时间会拉长,甚至一辈子都会跟着自己。
激素是人体生长发育、维持正常生存和应对外界刺激的一类调节素。
而脑垂体则是激素的大管家,统管全身激素的分泌。一旦垂体出现了功能减退,会引起大量激素分泌受阻。
就像一个原来给职工月薪上万的公司,ceo离职,削减福利,逐渐降薪,最后甚至到了停薪的地步。就算这些职工之前再信任公司也要为自己考虑,离职说拜拜只是时间问题。
席汗综合征就是这么一个疾病,几乎每个症状都可以溯源到相对应的激素。
低血糖对标生长激素;更年期症状对标促性腺激素;精神萎靡、头发稀疏、面容衰老、皮肤干燥皱纹增多对标促甲状腺激素;食欲减退、恶心呕吐、低血压低心率对标促肾上腺皮质激素;淡色偏白的皮肤则对标的黑素细胞刺激素。
普通内科住院医生肯定知道这些激素,也能把相应症状连起来,但能第一时间就想到席汗的很稀少了。
而祁镜不仅轻松做到了这点,竟然还在谈笑间把病人藏了好些年的既往史都给扒了出来。这已经属于主任级别实力的范畴,没十多年的经验根本做不来。
奇怪实在奇怪。
梁落英看了两眼到手的几张报告单和b超单。
祁镜开的检测单里,激素水平全面下降,B超提示子宫和附件都有缩小,说明性激素水平也已经降到了一定程度。上面没写剖宫产后出现的疤痕子宫,估计前一胎是顺产,产后胎盘残留加子宫收缩不力导致大出血。
“住院吧,开点药给你调理一下。”梁落英说得很轻松,拿了张住院单写了起来。
女病人知道自己问题出在哪儿,所以点点头没什么意见。
她老公刚才听祁镜解释了一遍,被一通专有名词砸得脑袋晕乎乎的。认真听完发现,一个个字他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却是天书,根本不知道自己老婆出了什么问题:“我老婆究竟怎么了。”
“哦,是内分泌功能紊乱。”
梁落英早就找好了托辞,这也而是内分泌科常用的病因:“先开点药试试效果,咱们慢慢调理,寻找到最符合你老婆的药物组合。不过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可能需要长期服药。”
和激素有关的内科疾病都算内分泌紊乱,所以这么说没毛病。
但内行听了就知道这是个很模糊的说法,内分泌系统那么大,到底哪儿出现了紊乱,紊乱到了什么地步都没说。
但在普通人眼里内分泌紊乱就是个小毛病,调理下就行了:“对以后生育没影响吧?”
梁落英看了眼女病人,点点头:“我这儿是没什么问题,至于妇产科那儿,得那儿的医生检查后才说了算。”
说话滴水不漏,单单听上两句就让一旁的实习生学到了不少。
只不过该待在一旁听她谈话,帮忙抄写住院单,并且负责喊666的实习生并没有坐在这儿。而是窝在了玻璃窗边,竟然和那个祁镜研究起了一个被巴掌拍成血泥的死蚊子。
我竟然还不如一个死蚊子?
郭炎仔细查看了死蚊子的口器,好奇地问道:“祁学长,你意思是蚊子的口器是由六根针管组成的?那么多?”
“上唇1根,上颚2根,下颚2根和舌头1根,这些只是吸食血液的针管。此外,它们舌头中央还有一条唾液管,针刺进入皮肤后,会同时分泌唾液。”祁镜拿着根牙签拨弄着死蚊子的嘴巴,笑着说道,“起包发痒就是我们对它的唾液产生了过敏反应。”
郭炎点点头:“唾液产生过敏反应我懂,可这血”
问题是HIV的传播,关键还是在蚊子吸血后这一肚子血的去向上。
“小郭啊,蚊子吃什么的?”祁镜抬头看向在天花板周围打转的一只小蚊子,随口问道。
“吃什么吸血啊。”
祁镜点点头:“那你吃完饭会把吃的东西吐出来吗?”
“当然不会。”
这个问题不仅简单还很蠢,郭炎没怎么细想就说出了答案。但等说完后,他才意识到其中的深意:“额”
“蚊子吸血一直都是单向的,传播病毒的承载物一直都是它的唾液。”祁镜瞥了他一眼,“普通群众不知道蚊子起包是唾液产生的,所以才会有吸了再吐的说法。你既然知道还这么认为,不应该啊。”
郭炎叹了口气,嘴巴抿成了一个弧线,点点头。
那些通过蚊子传播的病毒,肯定存在一套复杂途径,经蚊子内在的消化体系,成功从血液进入到蚊子的唾液中。最后在叮咬的时候,再通过唾液进入下一个受害者的身体里。
而乙肝、丙肝和HIV病毒并没有这种手段。
一切都说通了。
郭炎刚才还混乱不堪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仿佛拨云见日一般。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林晶解决了手边最后一个病人,看着空荡荡的急诊门口松了口气。她收拾好留下的两本病历册,开口问道:“污染的医用针头可以传播那些病毒,那为什么吸完血的蚊子口器不可以,同样都是针管嘛。”
郭炎没想到在蚊子这件事儿上还能继续深挖,林晶的角度不可谓不刁钻。
祁镜眉毛一挑,没想到林晶看上去挺文静的一个姑娘,骨子里却很较真:“林老师,蚊子嘴上残留的血液只有000004毫升,小数点后有4个0。按照HIV感染标准,蚊子起码要在两人之间来回叮上将近2800次,才能引起HIV的感染。”
这种时候,明确的数字比什么都有道理。一堆数字灌下去,林晶被说得没了声音。一旁的郭炎更是沉浸在了这种冷知识中,无法自拔。
然而他们谁都没意识到,这场关于蚊子的问答环节才刚刚开始。
“你们聊什么呢?”梁落英起身走了过来。
“蚊子。”林晶答道,“刚才在讨论乙肝、丙肝和HIV病毒都可以通过血液传播,为什么不能通过吸血的蚊子传播。”
梁落英听了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觉得很无聊。但听了其中的细节后,她才知道还有那么多有意思的地方。
林晶叹了口气,拿起留在手边的两本病历册翻看了两页,不得不赞道:“你懂得还真不少。”
“平时的兴趣而已。”祁镜没多做解释,马上问向一边的梁落英,“梁老师,刚才那位女病人收上去了?”
“嗯。”
梁落英看了他两眼,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问了一句:“你倒是对内分泌的疾病很了解,哪儿看来的?”
“我最近在复习执业考试,之前做题的时候见过。”祁镜解释得很圆滑,执业考试里确实会出一些临床上不多见的偏题。
考试的题目和临床面对病人是完全两个概念,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梁落英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其实就算问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医科里的天才太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蹦出来一个吓全世界一大跳。
撇开刚才的病人不谈,梁落英现在倒是对他们讨论的蚊子感了兴趣。
虽说她知道蚊子不可能传播HIV,但还是想好好问个究竟:“说到蚊子,我有点不太明白。要是一个吸饱了带有HIV病毒鲜血的蚊子正巧在叮人,一巴掌下去,从它肚子里爆开的血液会不会顺着叮咬后的伤口进入人体?”
郭炎:
祁镜:
一个林晶已经够让人抓狂了,没想到她的上级医生还要过分。内分泌都是些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问题。
“别这么看我,这是一个很合理的问题。”梁落英笑着说道,“你要是这个问题都能回答,那就”
祁镜只是觉得问题奇怪,但奇怪归奇怪,并不表示他没法回答。
没等梁落英说完,他的答案就来了:“还是刚才那个量的原因,叮咬的伤口很小,能接触到的血液非常少。拍死蚊子后,都会把血抹掉,在体外的HIV病毒没一会儿就死了。”
梁落英点点头,对祁镜的解释非常满意。
但主任副主任们都有通病,在询问小医生的时候很容易把控不住力气,莫名其妙下死手。尤其在发现自己问题没难度之后,更难的问题会一个个接踵而至。
接下去的次元已经完全超出了林晶和郭炎的想象。
一个敢问,一个就敢答,而且问答之间相隔的时间非常短,几乎就是脱口而出。在他们两人看来,面前的这场问答完全是在神仙打架,根本没有插嘴的地方。
祁镜刚回答完,梁落英的下一个问题就来了:“那要是没抹掉那滩血迹呢。”
“伤口那么小,马上就愈合了,所以接触的不多。”
“如果被叮咬的人本身凝血就有问题。”梁落英开始做起了假设,“比如血小板计数几乎为0的人,又经过了蚊子唾液的抗凝处理,这时候伤口可没那么容易好。”
“被叮的人血小板低,伤口不容易好,可带有HIV病毒的那滩血里的血小板是好的。在体外没多久,那滩血液就会凝固,根本进不了伤口。”
祁镜马上做出的解释,甚至不只是单纯地想要解释,还设想着回击:“总不见得HIV病毒携带者血小板也很低吧。”
然而梁落英根本不在乎,点点头说道:“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梁老师,这”
祁镜还想反驳,然而这时候纪清跑了过来:“祁镜,这儿来了重病人,快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