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脑损伤做的去骨瓣血肿清除手术,需要翻掉头皮,将颅骨按额、颞、顶、枕来一一去除,边去骨瓣边测颅内压,同时去除颅内血肿。
血腥程度和难度都远超普通人的想象,比起腹腔那些可以随意摆弄的脏器不同,脑组织就是块价值黄金万两的嫩豆腐,稍微碰坏一点都是致命的。
这位15岁男孩手术很成功。
按他外伤出血的程度,术后第五天能醒过来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现在看去,头皮缝合得还算不错,只是右侧的额颞骨被去掉后,有些肿胀。这是平躺后颅内压升高没有颅骨做遮挡造成的,如果现在能站起身子,颅内压下降,这片区域就会陷下去。
术后形象改变无法避免,不过只要肯花钱,总有补救的办法。
按孩子家里情况,将近10万的急救费用都能承担下来,等手术恢复半年后,就可以用进口颅骨修复材料来做一次彻底的颅骨修补,让孩子恢复原来的模样。
不过,如果这次高烧一直这么持续下去,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男孩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被单,看上去非常安静。
药水架上抗生素、升压药、扩容剂之类的抗休克药物,在周围几台呼吸机的打气音配合下,不停滴落进了两条皮条管,再缓缓流进病人两侧手臂和锁骨下深静脉。
而五颜六色的导联电线,纷纷穿出被子,汇集在一起后连上了床边的心电监护。
看了眼仪器上标示出的血压数值,祁镜又埋头给孩子做了全套体检,希望能看出些蛛丝马迹。
不过孩子被人照顾得非常不错,身上几处擦碰伤早已经结痂愈合。全身上下除了做了手术的脑袋,也找不到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地方。没有骨折,没有瘀斑,更没有大面积皮肤破损。
作为转院病人,又因为一院和丹医都同属于丹医大体系,所以病人送来的时候附带了所有住院病史。
祁镜做完检查,翻看起了病床边那本厚厚的病历chart:“真敢冒风险啊,这病人可不适合临时转院。”
“还不是因为一院感染科差嘛。”
祁镜阅过一张张病历纸,随口问道:“王主任呢?”
“今天内急太忙了,还在外面指挥工作呢。”纪清说道,“我早班做到现在,急救室缺人,今天估计没法回去了。”
“老头怎么说?”
“感染,抗生素,抗休克,找蔡萍下来会诊。”
“蔡主任呢?”
“来看过了,让我们晚上再复查个头颅CT,不排除真菌的可能。”纪清回答着会诊记录单上的内容。
“用的伏立康唑?”
“对,先尝试性地用一段时间。”
祁镜叹了口气:“在一院就用的万古和亚胺培南,现在又换了伏立康唑。几个强效抗生素连番上阵,希望这孩子的肾脏吃得消。”
纪清站在一旁,问道,“你看下来怎么样?”
“一院神经外科很牛啊,能把这种严重颅脑外伤救回来。”祁镜翻向了之后的手术记录单,笑着说道,“要是换我爸上去,估计也不可能保证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问你感染,谁让你看手术了”
祁镜翻到血液报告,摇摇头:“感染应该就在身体里,竟然找不到病灶,挺奇怪的。来了以后血培养做了吗?”
“一院在术后当天和第二天就预防性地做了两次。”纪清早就知道了结果,“查下来只有术后当天的血里查到了很普通的大肠杆菌,药敏里连最普通的一代头孢都是敏感的。第二天的培养是干净的,应该被预防性抗生素杀灭了。”
“之后应该还做了吧。”祁镜不停往后翻着病历。
“对,这个结果出来后,他们判断还有其他感染,就又做了第三次。不仅仅是血,尿、咽拭子、就连没多少量的痰也都一起做了,结果真的很让人无语。”
祁镜跟着纪清说的内容翻到了各类培养的报告单:“什么都没查到,血象正常得都可以去无偿献血了。”
“不过病人好几次嗜酸性粒细胞都有轻微升高。”纪清问道,“会不会是寄生虫?”
祁镜眉毛一挑:“病人现在一直在昏迷,有些东西我们这儿没法查,可以送血去疾控试试。不过检查成功率不高,未必能得到结果,只能碰碰运气了。”
纪清也很无奈,难得这孩子撑过了手术,最后却要跌在这种根本看不见的感染手里。
“其实看下来,他现在体温也不算高。”祁镜又把病历翻到了最前的那张体温单,“一直就在38-39之间徘徊,说不定会有其他情况。”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急救室和ICU都有专门的医生看着,病人现在也渐渐趋于平稳,两人没在里面逗留多久就开门走了出来。
见急救室有医生出来,等在门口的孩子父亲马上迎了上去:“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祁镜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不论站立的姿势、表情、语气,还是穿着品味,都彰显着他的身份。应该是一位从小受过良好教育,事业发展上也一路顺风的有钱人。
家属有疑问,自然得纪清来回答:“常先生,你儿子现在靠药物维持着,暂时稳定了。不过暂时没能找到感染灶,需要进一步观察。”
“还没找到?你们丹阳医院的感染科可是全市最顶尖的啊!”
这些消息算不上多好,仅仅是暂时稳定可没法让一个父亲冷静下来:“你们都没办法吗?那我转院过来有什么意义?”
“抱歉,现在只能等上一段时间,看看药物效果。你大可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纪清确实累了,忙活了一整天,从早到晚没停过。
现在他需要一个椅子缓解酸胀的小腿肌肉,一瓶凉水滋润干燥的嘴唇和喉咙,更需要一顿晚饭给身体补充必要的养分。
但是有太多的电视剧把“尽力”用在生命终结前,久而久之这个词反而成了死亡的代名词,让人们渐渐遗忘了它原本的意思。所以纪清的回答在这位父亲的眼里成了敷衍,或者说是对自己儿子生存希望的一种否定。
常志军一开口,就是老剧迷了:“尽力?我儿子要不行了吗?”
之前报病危的时候王廷早就已经和他谈过了话,家属又经历过那么多次病危,而这次转院本身就很危险,所以纪清想当然地以为家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嘴上一时间没把门把实情说了出来。
“病人感染很严重,又经历了去骨瓣血肿清除术和长距离颠簸,每一次都是鬼门关。如果止不住他体内的感染,确实有这种可能,不过我们还是会尽”
这段时间常志军听腻了这种模棱两可的说辞,动不动就让他做好思想准备,动不动就判自己儿子死刑。所以纪清嘴里的“尽力”还没说全,这位父亲就快速抽出右手,向他的脸甩了过去。
和大多数医闹一样,他也是一时恨起。动作很隐蔽,也和他的身份格格不入。
纪清反应没那么快,又累了一天,自然察觉不到这种事儿。
他只感觉眼前窜出了条黑影,紧接着一阵清风掠过脸颊,整个过程就已经尘埃落定。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常志军的手掌被祁镜死死叩在了裤腿边上:“常先生,别激动嘛,纪医生只是在说事实而已。”
病人的父亲应该是位实干家,说干就干,就算在揍人的时候也是秉承了先动手后开口的原则:“我儿子怎么可能会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儿子要死了?”
纪清的脸逃过一劫,但还是觉得脸颊有些隐隐作痛,火辣辣的。
他平时文质彬彬,说话和声细气,就算家属恶言相向,也几乎没和人吵过架。但真到了要受人拳脚的时候他反倒强硬了起来,马上出言反驳:“我哪里说你儿子要死了?”
“你刚才没说?尽力,尽的力!”父亲瞪大眼睛,另一手指着纪清,恶狠狠地说道,“你要是敢再说我肯定抽死你!”
“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一句。”祁镜站在两人中间,一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制住常志军,另一边把纪清推到一边,“医生诊断看病,家属花钱照顾病人,想想到底谁才是敌人?在这里吵有用?”
骂声和肢体上的冲突吸引了不少视线,本来大厅就离内急诊疗室近,没一会儿王廷也跟着跑了出来,这才帮着祁镜把两人分开。
常志军被带去了诊疗室,王廷负责讲述病情,安抚他的心情。老头虽然对下属够狠,但对待这种暴躁家属,有他自己的独到之处。到了他这个岁数,会更理解作为父母的感情,处理起来也更细腻。
纪清则被祁镜带去了休息室,虽然罪不在他,但必要的警钟还得敲。
“你那么冲动干嘛?”祁镜站在门口,手指敲着桌面,“对方那么激动,巴掌都过来了,硬碰硬绝对你吃亏。好歹在内急干了一年多,这点道理总该懂吧。”
“气不过!”
纪清坐在一旁,两眼盯着角落,自顾自地生闷气。
这孩子送来的时候是他第一个接的手,这三个小时以来病人也都是他在管。从体检开化验单,到收集之前的病史材料,再到急救用药的第一线,他都没有放松过。
要是他不负责任,大可以在3点半交完班后把人都给急救室的医生,自己拍拍pg走人。
“医闹看得还少吗?尤其是这种,病人是孩子又很有可能人财两空的情况,家属的神经一直都紧绷着,医闹比例更是高的可怕。”
祁镜看着天花板,努力搜刮着自己肚子里为数不多的墨水金句:“就像哪本书里写的,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就像饭里的沙子或者去骨鱼片里没剔除干净的鱼刺,给人带来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围城》。”纪清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别扭,你也看这种书?”
“偶尔看看。”祁镜笑了笑。
“你涉猎倒是够广的。”纪清轻轻笑了一声,总算把气压下去了些。
“你不觉得这话用在医闹上很搭么。”
纪清不得不承认,很多医闹的家属平时也许就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人,在重大压力下一时忍不住会把所有的愤怒、无奈、悲痛全发泄在医生身上。当他们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会放弃原先一直遵守的道德底线,结果如何,没人知道。
他沉思了片刻,苦笑了两声:“你反应倒是快,一下就制住了他,要不然我的脸怕是没法见人了。”
“唉,你也不看看他都激动成什么样了。”祁镜边说边模仿着常志军刚才的模样,“牙关紧闭,呼吸急促,脖颈发红,最关键的他右手臂微微后撤,都在为发力做准备。”
“是吗”
纪清当时就想着回答完家属的提问,好和中班医生尽快完成交班,然后回家洗澡吃饭,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动手。
不过能逃掉那巴掌对他对常志军都是好事。
儿子病情那么重,常志军能躲掉进警察局的麻烦省了不少事儿。
换到纪清这边,如果这巴掌真抽中了他,纪清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儿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围城》里的这句话对他也同样受用。
纪清叹了口气,起身拍拍祁镜的肩膀:“还是得谢谢你。”
祁镜对别人的道谢从来都不客气,马上顺杆爬了上去:“谢就不必了,你帮我做件事儿吧。”
“什么事儿?请客吃饭?”
真要是请客倒也没什么,一顿饭换一巴掌绝对超值。但纪清踩过祁镜不少坑,这人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肯定早有预谋,事儿也肯定简单不了。
“你那么紧张干嘛。”祁镜笑了笑,“今天这病人那么麻烦,我估计回不去了。医院没外网看不了电子邮箱,你帮我个忙,回去后把今天的邮箱都扫一遍。”
“邮箱?就是季广浩那个救援基金招来的病人?”
“嗯,有兴趣吗?”
扫扫病例而已,纪清乍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差事儿。可刚要开口答应,本能反应让他又把话咽了下去:“你该不会压了很多没看吧?”
“我一般一星期清一次,也就压了三四天而已。”祁镜耸耸肩,表示没所谓,“你要不肯就算了。”
“三四天倒还好,之前一天也就来个三四封。”纪清之前见过他的邮箱,来信量确实不多,“还是老样子分三类存着?”
“嗯,甲乙丙三类,具体怎么分你自己看着办吧。”祁镜晃了晃手里那张从陆子姗手里借来的文件打印纸,说道,“我还得跑一趟影像学办公室,先走了。”
“那,明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