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贤馆是两个月前立起来的一个组织,总部就在皇都之外。”
方平波回答道,“按照陈副会长传回来的内部消息,是有一个自称谢非吾的上古遗民,主动找上了龙相国,洽谈过一番。”
他把毛笔放在笔架之上,将刚批改过的书吹干合拢,放在一边,慢悠悠的起身到旁边拿湿毛巾擦了擦手,然后才接着讲。
“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估计,肯定是善意之中掺杂着隐形的威胁吧。”
“反正他们见过面之后,朝廷就下旨,由谢非吾主导建立招贤馆,之后,上古遗民的一切相关事宜,都由招贤馆来处理。”
方云汉若有所思,问道:“那,其他上古之人也都愿意服从这个谢先生吗?”
方平波想了想,道:“你不是跟那个无题大师有过交集吗?
“朝廷那边,按照你当时留下来的说法,把他估成比你略高的一个档次。谢非吾跟他照过面,应该算是一个层级的。”
“他的实力很强,又很会做人,好像身边还有一个身份特殊的人,所以有号召力也不奇怪吧。”
方平波摇头说道,“总之你不要往西海那边去了,那边还醒着的人,基本都已经投到招贤馆。至于还在冰块里的那一部分,也即将移送到招贤馆去。”
“啊!”他似乎是忽然想到什么,露出那种独属于老父亲的笑容,慈和着看向方云汉,“公孙家的那个小姑娘会负责押送冰棺,应该也已经离开西海了。”
上次穿越之前,方云汉是特地离开了搜山检野的西海郡,在大齐腹心的天悦山脉之中,找了个偏僻地方。这次回来之后,就先直奔东海郡,倒还真不知道西海那边又出现了这么大变化。
“嗯。”
听完这些讲解,方云汉面色如常的应了一声,迅速抓住另一个话题,道,“这么说,无题大师现在也在皇都?”
“何止是他呀。除了他和招贤馆的人之外,还有一个大高手跟他同行,自称空桑教主唐介灵。”
说到这个名字,方平波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一种凝重的表情,也没了打趣的心思,道,“这个教主闹出来的动静,可比招贤馆还大得多。”
他将最近从皇都那边传来的消息,一一说明,花了将近两刻钟的时间,最后总结道。
“陈副会长传回这些消息的时候,附上了一句很重的话。他说,以你最后一次展现出的那种实力来看,这些与你同一水准,甚至可能还在飞快变得比你强出许多的人,聚集在皇都。”
方平波口中加重力道,吐字缓慢,“则,我大齐皇都十万禁军,百万居民,万千楼宇,武百官,三百年国运,皆危如累卵。”
这个好像一直醉心商道的长罗侯,此时居然也很少见的露出了一种忧国忧民的神色。
他看着方云汉,眼中又有期待,又有担忧,还有那么一丝无力,道,“令我难眠的是,我很明白,陈副会长的这一番话,不算夸大。”
“所以虽然不必去西海了,但是皇都那边,却是去的越早越好。”方云汉站起身来,坦然受着方平波的目光,说道,“万全的把握是不存在的,但我会尽量避免那些不好的结果。”
他的语气平静中透着自信,没有刻意的抚慰,却让方平波安心不少。
这一年多以来,这对父子聚少离多,已经成了习惯,也不需要再做一些难分难别的说辞。
方平波只是点点头,回身从那些书堆里面翻出一封信来,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你把这封信和公孙有志一起带到皇都去吧。”
方云汉轻咦一声:“岳老爷子的外孙?”
“是啊,他也跟我一样,在练武这方面实在没有多大的潜能,但是人长大了,总要给自己找个目标的。”
方平波带着对那个年轻人的些许赞赏,微笑道,“他对机器火药,也有一些理论根底,就主动找上我,想从我这里托关系,到神机百炼营去,先做个学徒。”
“因为你前一阵子给那边送了好多机关卷轴,他们最近也确实是很缺懂点门道的人手,我这封举荐信应该足够他省略一些不必要的核查,直接接受大匠的考较。”
方云汉自无不可,很快就带信离开。
方平波又在屋中呆了一个时辰,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就叫人运送这些书一同上玄武山去。
这些本来就是玄武天道那边,需要审批的一些东西。
各地武术家跟官府的合作已经越来越成熟,但是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们的实力飞快的增长,最近这一年,几乎比得上从前几十年的苦练,也就越来越不满足于仅仅在城镇里面清除变异生物了。
从大拳师往下,越来越多的武术家,试图深入山林荒野,去主动狩。
玄武天道、大商会、官府共同组建起来的清剿、运输、制药、分配的链条,也不得不再度延伸。
各地的消息,每天都像雪片一样朝着玄武山上汇集,然后再形成对应的回复,分发下去。
如果方云汉这个名义上的会长,有空仔细去看看玄武山最近一年消耗了多少纸张,再看一看登记名册上已经扩张到多少人数,肯定会大吃一惊,生出几许恍如隔世的感觉。
来到玄武山之后,方平波让运送书的侍从先去副会长的院子,自己则来到了另一处院落。
院内铺满石板,一根杂草都没有。
数十套桌椅整齐排列在其中,几十名由大商会调过来的账房,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把算盘打的噼啪作响。
而在这些人之中,最边角的地方,有一个古里古怪的身影。
一颗牛头,一身臃肿的儒袍,一对探出短袖的牛蹄。
它“坐”在特制的椅子上,旁边有人按照特定的节奏,帮它翻阅账本,让它可以不费力地将上面的记录浏览一遍。
牛蹄上绑了一根细枝,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可能点中账本上的某一处,然后旁边帮它翻账本的人,就会立刻将这一处圈出,让其他人重新运算,修改结果。
每到这个时候,圆滚滚的牛眼睛就有几分雀跃,长着鳞片的硕大牛头,也会微微摇晃。
明明是头牛,却让人琢磨出几分洋洋得意的神情来。
这头牛,是楚三思。
方云汉当初把他带回来,也只是心中不忍,准备让他在玄武山当个“闲牛”,就这么养着。
这个不归山的会长,又怎么会想到,楚三思在算账上居然会有这样的天赋。
他虽然不方便握笔运算,但却可以指出其他账房算错了的地方。
当初这颗牛头第一次出现在账房院子里的时候,迎来的目光是惊惧,排斥。
但等到方平波看出他的才能,给他在院子里,单独安了位置之后,这么一段时间下来,其他帐房先生,已经能把他当成寻常同僚一样对待。
每天日薄西山的时候,还经常会有人骗这头牛喝酒,务必要把他灌醉,才好解一解白日里被指出多处错误的闷气。
方平波驻足片刻,又离开帐房,顺着小径,走到演武场边缘。
这个演武场,已经经过数次扩建。
现在还会留在这演武场中练功的,都是一些梦中得法,或者被长辈支付了代价,得以早早学习内功的少年人。
尹小草和紫云,在其中最为显眼。
重炼之后的天怒剑和魔剑凌霜,其实外形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被洗炼了灵性,光芒内敛不少。
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练的都很刻苦。
对于一些裹在时代的大潮之中,甚至站在潮头上的人来说,他们已经逐渐适应了一年多以来的变化,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让他们大惊小怪。
但对于包括方平波、包括这些年轻人在内的“旁观者”来说,这个世道,可以说是一天一变,每天传过来的消息,都可以让人惊异不已。
他们不是“消息”的制造者,只能被动接受,也无力改变时局。
但是,他们也代表着未来,代表着整体的发展氛围。
代表着一种选择。
是在不断的惊诧之后奋发,还是在惊异之中衰颓、堕落。
“哈,就算是无关紧要的我们,也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方平波就站在这边缘的地方,扳扳手指转转腰,活动了一圈之后,转身向副会长的院落走去。
“这日子越来越吓人,却还是有盼头啊。”
“哪天要是能又有盼头又安稳,大家不用忙太多,也能悠哉悠哉听奇闻,那就最好啦”
大齐皇都。
相国府外的那条大街上,站了上千名形形色色的大齐子民。
这些人身上的衣服,都能够看出洗了多遍的痕迹,虽然每天白日的时候,都在这条大街的两边,或站或坐,但却不会去干扰到别人,阻碍到旁人正常的通行。
一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他们也会自己去买来最方便的一类食物,比如烧饼、馒头之流,吃的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碎屑。
但是除了这些必要的生理活动之外,其他所有的时间,这些人全都把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目视着相国府的方向,露出一种虔诚,安宁,喜乐的姿态。
“这些人真的是魔怔了吧?”
对面的高楼之上,尊泥左手一根绿油油的黄瓜,右手一根红彤彤的胡萝卜,时不时的咬上一口,满脸疑惑之色。
“就算是最早的那一批听到空桑教主讲道的人,也不过只是过去两个多月。”
“区区六十几天的时间,真的能够让这些人不顾困苦,每天都跑到大街上来站着吗?”
“那个唐老前辈真的没用什么蛊惑人心的术法?”
不错,这一千多个人,都是空桑教主唐介灵,最近两个月以来收拢的信徒。
他从西海郡走到大齐皇都的过程之中,路过了几十座城池,每经过一个城池,都会直接在大街之上宣讲教义。
数十座城,迢迢千里,几百万居民,最后只得到了这一千多个信徒。
几千分之一的比例,看起来好像不值一提,但是,要考虑到这一千多个人,并不仅仅是听讲之后,有了信仰这种程度。
他们是愿意为了这种信仰,抛家舍业,或者是拖家带口的,离开了前半生一直生长的地方,一路追随到皇都来。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就算车马交通已经颇为方便,但是对于七成以上的普通百姓来说,他们一辈子,也未必就会离开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
所以,背井离乡这四个字,自古以来都是一种最大的,最值得反复描摹的愁绪。
反过来讲,能愿意为了一份信念背井离乡,就说明,他们可能只是在听了唐介灵几句话的宣讲之后,就达到了“狂信”的程度。
而除了这千人之外,其他没有达到狂信,但也已经在心中深深的植入了这种信仰的百姓,恐怕还要翻上十倍不止。
对于了解一些内情的人来说。
一个来自其他时代的人,根本不了解这个时代的事物,孤身行走,用六十天的时间,得到万人尊崇。
实在是太不合常理。
也难怪尊泥会怀疑空桑教主用了法术。
坐在尊泥背后的无题小和尚,却百无聊赖似的摇了摇手,道:“他呀,是真的没有用法术。空桑教之中,历代能够当上教主的人,都是不会利用法术来折服信徒的。”
“否则的话,就他们那种教国一体的机制,一个不好就会出现颠覆千万民众的大祸,飞圣山又岂会容忍他们延续下去?”
咔嚓!
尊泥咬了一口胡萝卜,用黄瓜轻轻拍着脸,道:“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他讲的经,真的比咱们那些佛陀菩萨的经,好听那么多?”
“我也听过几句,也没觉得有哪里特别啊。”
桌子另一边,还坐着轮椅的陈五斤,笑着说道:“大师,这件事,陈某也非常困惑,能否为我解惑?”
“那是因为真诚。”
无题小和尚指一指街道上的那些人,说道,“陈老爷,你觉得像下面那些人,一生之中见过多少真诚的人,听过几句真诚的话?”
陈五斤略作沉吟,道:“三分真七分假?”
尊泥却忽然举起右手,抢着说道:“这个问题我知道,肯定是一个都没有。”
陈五斤一愣,道:“虽然世情如此,无论恶意善意,人一生中,总会说些谎话,但今世之诚挚者,却还是不少的。”
“他说的真诚肯定不是指说不说谎这种的,而是指那种,思维上的尊重、理解,不掺杂一点私念的交流。”
尊泥嗤之以鼻,“其实要我说,符合这种标准的真诚,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能干到的事情,还不是要靠武功、法术上的修行,让自己的心灵达到绝对澄澈的状态。”
他又咬了口黄瓜,恍然大悟似的,“这么说起来,唐老前辈虽然没用法术,但却跟用了法术也没什么区别了。只不过他这个法术是用在自己身上。”
陈五斤皱眉道:“两位大师,我还是不懂,单单是真诚,为什么就能够吸引到众多的信徒?”
无题小和尚没有理会旁边忽然腼腆起来,傻兮兮笑着说自己不是大师的尊泥,只是把孩童一样白嫩嫩的手,又往街上那些信众指了指。
“因为唐介灵展现出来的,是一种至真。”
“一般人在自己的一生之中,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都必定有过说谎的时候,在平时,当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是当他们突然看到唐介灵的时候,感受到这种绝对的真诚,从前的一切,就会被衬托的虚假起来。”
“平时越不真诚的人,在那个时候,越会感觉自己有多么虚伪,感觉自己和身边的所有人,从前的生命,都像是不自知的在做戏一样。”
“是梦幻泡影,是迷天欲海。”
无题小和尚的手,又指向相国府,“然后,空桑教主就会成为戏剧之中,唯一一个不是戏子的人,迷雾之下,仅有的一盏明灯,虚幻里面,唯握的一点真实。”
“他会成为人们心目中,让自己从虚假通向真实的一个钥匙。”
小和尚叹了口气,收回手掌撑着自己的下巴,没精打采的说道,“所以这些人,以当前阶段来说,根本没有一个是被教义吸引过来的,他们只是想要跟着空桑教主而已。”
故而,这上千人,原先基本都是商人。
他们平生做过的虚伪之事太多,哪怕只是跟唐介灵说上一句话,也会受到极其强烈的影响,不惜徒步追随千里,披星戴月而来。
尊泥补充了一句:“这根本不是在给他们信仰,而是在让他们多一重迷信。”
陈五斤肃然说道:“那这样说起来,他的作为,确实跟使用了邪术没有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很大。”
无题小和尚懒洋洋地说道,“如果他用了法术,一个第二境的术士,绝不可能在他面前撑过一个呼吸。但现在,那位相国大人,已经听他讲了三天三夜了。”
陈五斤听到这话,暗自松了口气,道:“这么说,稼轩果然还没有被他动摇。”
陈副会长又有些疑惑,“可是,假如说谎越多的人,就越容易被空桑教主吸引,那咳!”
他说着说着,轻咳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倒不是陈五斤想说自己那位好友的坏话。
只不过,一个不是名门望族出身,却能够通过科举,一步一步做到相国这个位置的人,你要说他没说过谎,鬼都不信。
甚至可以说,龙稼轩的前半生之中,说谎的次数、说谎的分量,要比这世上九成九的人,都更多、更沉重。
“你放心,不真诚的人一定说谎很多,但说谎很多的,未必就是不真诚的人。”
“哈哈,虽然后者的概率着实太小,但幸运的是,这个相国大叔,真的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无题小和尚微仰了仰头,道,“他何止是没有动摇,我看他听了三天三夜之后,甚至快要试着去发动反制了。”
似乎是在响应小和尚的这句话。
就在这一刻。
相国府正厅中,龙稼轩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