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幽静的中军大帐里面,方云汉晃了晃酒杯。
杯子里面的那一汪浅白色真气,如光如雾,是被他隔空震迫出来的无相真气,最后一点残余。
练虚之后的方云汉,确实可以随意的控制自己传功的多寡,轻易的将一部分功力根基传给别人。
但这种内力根基,只是存在于别人体内,本质上仍是属于方云汉的东西,只要他有想法,就算是相隔二十里,也随时可以调动。
练虚之道,是练神境界的上位,心神之中蕴含的灵性,运转之间,可以呼应天地大自然的规律,而存在于体内的力量,更是彻彻底底的被自身的灵性浸润。
到了这一步,方云汉的功力,如果传入别人体内,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异种。
就像黄石公和东皇太一的两道真气,把楚南公这样一个大高手,折腾成了几乎不能跟人动手的悲惨状态。
而且,方云汉是“灵质双全”的晋升练虚,在心神灵性方面,要比东皇太一他们两个更强硬。
像李嫣然这样,本身武功根基弱的人,得了他的内力,如果再能学到他这里对应的功法,日夜消磨,点点滴滴,就会把自己对功法的领悟,与这些真气之中的灵性形成映照,逐步的分化、驳斥、化解。
最后这部分外来真气,肯定还是没办法被直接利用,一定要被排斥掉。
但却可以起到促进功法领悟的效果。
虽然不像某些可以直接把前辈功力拿来用的故事主角那么幸运,但这种方式,也有前者所不能及的好处,会更容易塑造出属于后辈自身的风格,前途更加广阔。
然而,若是本身根基强的人,得了方云汉的内力,却反而就不存在这种好处了。
因为功力高深者,对外来真气中所蕴藏灵性形成的刺激也就更大,根本没有什么慢慢分解、映证的余地,就会引发极其暴烈的反冲。
细细揣摩片刻之后,方云汉把杯中真气一饮而尽。
“北冥神功练得越深,越隐约有些虚浮感受,是因为这种内力营造出来的生机,与气血生机之间有一种隔阂。”
“看来无相神功并不能弥补这层隔阂,果然还是要着落在巫行云的武功上。”
此时,这片军营之中的马蹄声已远去。
种师道不愧为一方名将,心里有了判断之后,把握时机,所下的各方面命令,都异常果决。
这没烟峡的战场之所以会陷入僵局,虽然,都有双方关于宋辽战场状况的考虑。
但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大宋和西夏两边,布置在这里的兵力,属于均势。
任何一方想要求取胜利,都可能要付出无法重来一次的代价。
可是今天这个情况,却是大有不同了。
西夏军的将领,都知道他们的皇帝去了那巨响传来的地方,少有能静下心来指挥的。
西夏所有的士兵,也全都看到了,那一道长虹从他们头顶掠过,落在大宋军营之中,随即大宋万马奔腾,千军齐出,很难不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全军上下人心惶惶,士气不振,几乎是还没有能够整理防线,宋军的箭羽就已在眼前。
西夏营寨之外的部分驻军最先崩溃,依托营寨进行的防御,也立刻陷入苦战之中。
双方军中的高手短兵相接之后,西夏军这边的人也往往因为心神不宁,十几个回合就受创。
而在此时,那个曾发出巨响,引起所有人关注的地方,倒是已经尘埃落定。
烟尘渐息,满地狼藉。
分崩离析的建筑物碎片,与原本位于这个营寨之中的西夏士卒尸体混杂在一起,在大地上平铺开来,形成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的遗迹。
在这整个遗迹的中心处,也是之前窜起那一道长虹的位置。
李秋水无力的四肢着地,头颅低垂,长发也垂向地面,发尾扫在尘土之间。
有血迹从她身上蜿蜒而下,流淌,浸润到泥土中。
她的内力,已经全被刚才在体内发作的那股灼热真力拉扯出去,形成了那一道赤白虹光,在长空之中消磨殆尽,不复存在。
少女轻盈的脚步声,一分分的靠近。
李嫣然来到近前,解下自己的外袍,盖在李秋水身上,然后跪坐下来,给李秋水换了一个姿势,揽在自己怀中。
根基尽废的李秋水,连一点反抗的动作都难以作出,也只能虚弱、怨恨的出声:“为什么?”
李嫣然帮她整理被鲜血粘在脸上的发丝,抹掉几处血污,目光里只有轻松的意味,根本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回答的价值。
李秋水气的两排牙齿发颤,又道:“为什么要背叛我?你怎么敢?!”
“你害了我,就是害了整个西夏,没有了我,等待整个西夏的,只会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直到彻底无法翻身。”
李嫣然平静中带着释然的神色,终于稍有变化,目光不再投注于那些血污,而是与李秋水对视。
“我本来也有些迟疑,但跟你聊过之后,我就想通了,无论我有没有回来这一趟,等待你的,都只会是失败呀。”
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的少女,喉咙里喑哑的笑了一声,怀中的李秋水能感受到她胸腔的低微震动,“你一定在想,我跟人勾结,算计好了一切吧,其实没有这样的事情。”
“从我回来与你相见,每一次对话,都是临时涌现出来的念头,也许你的一次回答不同,就会引向一个完全不同的结果,不过,你相信吗?这其实是最好的一个结果。”
李嫣然忽而紧紧的抱住李秋水,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压在自己肩上,对着她的耳朵低语。
“这是为你好啊,奶奶。你不跟他相见就败了、废了,才有活下来的机会。我甚至还让你在失败之前体会到了多年夙愿,一朝实现的无上喜悦。”
她的话语声,一句比一句温柔,如果不是贴在耳边说的话,最后这几句,甚至可能会低柔到根本无法听清,“这么多年以来,从你来到西夏之后,在那个格格不入的皇宫里面,在这片沙场上,也只有我会这样为你着想吧。”
“奶奶,我真的已经为你着想,做到最好了,你还不满足吗?”
她感受到李秋水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一股温热潮湿的感觉,在自己右边肩膀上蔓延开来。
李嫣然松开双手,把气怒到昏死过去的李秋水平放在地上,为她整理好前襟,系好了腰带。
“不过,如果你还要误解我,怨恨我的话,我也不会为此伤心了。”
她转头看向一处尸堆,“父皇,你也不会太伤心吧。”
众多侍卫的尸体间,站起一个满身血污的身影。
李庆罗也曾经勤修武艺,虽然没有太多动手的经验,但学的是无相神功,宫中各类补药也管够,内力不低。
又有赖于这些侍卫的拼死保护,总算活了下来。
“你这逆女!!”
李庆罗抽出腰刀,怒发冲冠,快步逼近过去,便要挥斩。
嗤!
他这一刀硬生生的停在了触及李嫣然脖颈的那一刻,刀气将她耳畔垂下的一缕发丝截断,吹散飘落。
李嫣然分毫不曾避让。
李庆罗却只觉得手上的刀无比僵硬,不敢再近半分。
刚才那场变故,他没能看完整个过程,但这时候见到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的李嫣然,也能激起一些片段的场景。
这个逆女身上一根红弦,就在那场毁掉整个营地的爆鸣之中,护住了她的周全。
他这一刀要是砍下去了,谁又知道会引出什么样的变化?
李嫣然有些惋惜地垂眸,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这把刀。
“我生长在西夏一隅之地,认识的人只有那么多,知道的事也就只有那么些。看着前十八年生命中牵扯最深的人被毁掉,好像从前一生的事,都因之变得遥远了。”
“如果刚才就死,我大约是无憾的。”
她伸手推开刀刃,用的力气很小,但李庆罗完全顺着她的力气撤刀,长刀一甩,垂落向地。
“可惜你不敢杀我,过了那一刀的那一刻,我又想要去过新的生活了。”
李庆罗架势不倒:“你以为你能就这样离开。”
李嫣然看着没烟峡的方向:“是你该送我离开,按我说的做,你失去没烟峡,却还能让西夏延续”
李庆罗听着,沾着血污的脸上,阴晴不定。
其实失去没烟峡,西夏也远远谈不上会到了灭国的边缘。
至少最近十年里,宋国根本没有余力占取西夏,最多就是牢牢把守这座峡谷,打压西夏的发展。
就算宋辽战场那边,他们能获得胜利再继续修养,有了这样的底蕴,第一个复仇的目标也该是辽国。
但最大的问题是,李庆罗现在已听见背后没烟峡之中激战的声音,也能听出,那声音越来越近,分明是西夏兵马逐渐溃败的趋势。
西夏不会亡,却可以换皇帝,他要怎么才能在这场溃败中保住自己。
似乎也只有依这个逆女所说的去试一试。
李庆罗转身离开。
李嫣然环顾四周,清了清有些干渴的嗓子,在李秋水身边坐了下来。
刚才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根本没有一点父女的感觉,因为一个没把自己当父亲,一个也没把自己当女儿。
对李嫣然来说,他虽然生长在西夏皇宫里,但是十四岁之后认识的所有人印象加起来,都还比不上跟她一同被追杀了一个多月的穆桂英三人。
但是穆桂英他们的印象再深百倍,也比不上一个李秋水在她心中的意义。
她的故乡不是西夏,而是李秋水。
现在,她意料之中的看着这个“故乡”低颓了、衰败了。
那故乡的尸体就在她背后萎缩,形成的阴影比往日弱小了千万倍。
李嫣然嗅了嗅鼻子,只嗅到一股烟尘血腥味,却头一次觉得,天地竟是如此广阔。
“缘这个字,原是这样的感觉。”
天大地大,没了归宿,渺渺人身,再去找一条路。
“原来,这就叫做了断了旧缘。”
没烟峡中,西夏大军虽现颓势,尚有余力之际,全军后撤,各路将领似又有了主心骨一般,指挥若定,退而不乱,终于保住六成兵力,撤到峡谷之外。
当日,西夏皇帝李庆罗,亲书一封,向大宋求和。
两国之间其他条件还未谈妥,却有一项早早定下。
西夏公主李嫣然,将携西夏皇宫所藏武学典籍,并黄金万两,丝绸千匹,百炼宝剑三千柄,拜入宋室终南山全真教,归入宋国治下。
以示西夏求好诚意。
捷报传回,东京汴梁,满朝欣喜。
皇帝得知部分事件始末,又与朝臣商议,要给全真教封赏,当然当务之急,还是重新调整兵力,给北方边境增援。
方云汉的一切动作都太快。
他带着李嫣然又回到终南山的时候,穆桂英等一行人,才刚刚来到宋辽战场。
宋军此处战场的元帅杨六郎,听说降龙木到了,亲自出迎,一同到城头上观望敌阵。
“那就是天门阵了。”
杨六郎遥指北面,穆桂英放眼望去,只见出了此城墙外五六里,就只剩一片茫茫迷雾。
那一片白茫接天连地,分明该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却无法从那雾气之中分辨半点景物端倪。
穆桂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问道:“这阵法到底有何玄妙之处?”
说着,她将背后包裹展开,一节树桩似的木头,捧在手中,又道,“降龙木到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反应,要怎么用才能寻得破阵之法?”
穆桂英直入主题,很切合战场上该有的做事风格,不过她这个问题却把杨六郎也难住了。
杨六郎沉吟半晌,说道:“这天门阵外表看去是一片迷雾,一旦陷入其中,便是一片修罗战场,在那里面,辽国军兵都化作怪物一般,使我军将士难以抗衡。”
“而且这阵法还会推移,之前,辽国那方,每下一城,不过半日的光景,迷雾就会推过已经被攻陷的城池,追上我们。”
穆桂英听着,皱起眉来:“会推移的阵法,就是说那座大阵现在到底有多广阔,根本难以测度?”
她看着自己手中降龙木,沉默下去。
降龙木虽然是一种珍贵的木料,但其实在黄河以北的区域,也不乏有些大富之家藏有此类木材。
唯独穆柯寨的这一根降龙木,据说曾是万年树芯,受天雷地火熬炼逾千次,每逢月圆之夜,木纹之中,就隐有龙吟,极为殊异。
但再怎么殊异,也就是一块大小跟寻常水桶差不多的木头。
比起横推六城,能容纳十几万大军厮杀的阵法,这块木头,便如沧海一粟,九牛一毛,仿佛一颗红豆,比之荒莽间的巨象,实在让人想不出,它能起到怎样关键的作用。
“站在城头上看风景,当然是看不出阵法中的虚实,更瞧不出自己手里的东西要怎么用。”
一个爽朗大气的声音传来,穆桂英听在耳中,第一反应,是以为来了一个只比她大几岁的年轻妇人。
因为下一瞬间,站在她身边的杨六郎,杨宗保等人,都已经向那人弯腰行礼。
杨六郎称母亲,杨宗保称祖母,其余诸将,则尊称为老太君。
一身杏黄长袍,发如鹤羽,貌若盛年的妇人,提着一根跟她外表不太相称的华贵拐杖,走上城墙。
看起来一点也不老的佘老太君,走到穆桂英面前,笑着把这个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说道:“你想知道这木头要怎么用?”
穆桂英点头,也略微躬身,道:“请前辈赐教。”
“赐教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要怎么用。”
佘赛花哈了一声,一把抓住穆桂英肩头,“所以我们到那阵中去试一试吧。”
话音未落,她就带着穆桂英从城头上一跃而下,几个起落,冲入五六里之外的迷雾中,消失在众人视野。
墙头上众人反应过来,一片哗然,诸将脸上皆现惊容,有人连忙发声呼喊。
佘老太君可以说是如今大宋军中的第一高手,也是这座城池里的定海神针。
虽然杨六郎才是元帅,但是自从老太君赶到前线之后,见识过她出手的众多将士,都隐隐将她视为最高指挥者。
然后,他们这一位“真正的主帅”,孤身一人从城头上跳下去了。
跳下去了!
跳下去了!!
哦不对,她身边还带了个人。
杨六郎咔啾一下,揪掉了自己十几根胡子,强自镇定,怒喝道:“慌什么?!”
有人被他一下震慑,冷静下来,只见杨元帅一手按在城墙箭垛之上,泰然自若,雄信万分,气度令人心折。
“老太君不过是去敌阵之中,探探敌情,去去便回,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各去调集兵马,准备接应吧。”
他这一番话说的不急不缓,从容自持,好像佘赛花这一跳是跟他事先商量过的一样。
众多将领各自稍感安心,部分将领下去准备。
杨宗保眼尖,瞥见他老父亲按在箭垛上的那只手掌,微微颤抖,周边的砖石已经沿着杨六郎的掌沿,现出一圈粉末。
大元帅心中:“我的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