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腹之中,一个刚刚被药物和肉掌合力开凿出来的狭小洞窟里。
虚竹紧贴着石头站直,尽量保持着不要碰到那两个女施主的姿势,说道:“我们躲在这里就不会被那些坏人发现了吗?”
李嫣然轻轻摇着折扇,无可无不可的说道:“如果这场战斗拖的时间长,有高手来搅局的话,或许他们就没有精力来管我们这三个没什么大用的人喽。”
“但不管怎么说,直接躲在那个山洞里的话,跟外界已经没有阻碍,搞不好余波都会涌进来,把我们弄伤,这里的话,怎么都要安全一些的。”
虚竹正要再说什么,李嫣然忽然竖起手指凑到唇边,示意他噤声。
虚竹安静下来,这才发现,外面隐约传来的打斗声,已经消失了。
这小和尚紧张起来,嘴巴闭紧了,在心里默念佛经。
李嫣然也不再摇动折扇,尽量把呼吸放得很低,倾听外面的声音。
好像有一个不加掩饰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残留下来的毒药包,紧扣在李嫣然的掌心里,紧盯着那个崎岖阴暗的入口。
那个脚步声停在入口之外,先传来一个声音。
“是我。”
李嫣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
就看到穆桂英侧身从入口处,往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探视了一眼,眉宇之间也略微放松了一些。
她打量了一下李嫣然身边的一些空了的毒药瓶,大致猜到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挖出这条曲折小路,躲到深处来的。
“你猜到我会拒绝?”
“早作准备啊,不管你是什么选择,我暂时躲远一点都没错吧。”
李嫣然想要起身,但阿紫被她扶在怀里,虚竹就在她对面,没有太多活动的空间。
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成功站起来,便继续坐着,仰头说道。
“就算是一起逃命的朋友,也没有道理要你为我们的性命负责。降龙木是你的东西,你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是理所应当的。”
穆桂英脸上仿佛多出了一点笑容,低头搀起阿紫。
李嫣然又问道:“外面的事情解决了?”
“有贵人相助。”
他们出了这条崎岖小路,又离开山洞。
“四个人啊。”
在洞外站着的方云汉,看了一下仍昏迷着的阿紫,又看了一眼明显体质不怎么样的李嫣然,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虚竹身上。
“小和尚,你能背起三个汉子来吗?”
他笑着问话的时候,群山之间,有一道清悦的钟声传来。
钟声入耳,醒神而定心。
这座山谷里面残破的丛林,植物汁液的气息混杂着那些流溢的血腥气,在这钟声回荡之下,好像都被洗的稀薄了一些。
那是远在百里之外的,全真教的钟声。
众所周知,终南山全真派中,有两件不属于寻常江湖兵器范围的至宝,一是天涯海角浑天仪,二,便是盘龙清课钟。
盘龙清课钟的钟声一起,站在近处去听,是洗涤心神的空灵,并不会显得格外响亮,震耳欲聋。
但三声钟响过后,即使是在百里之外的人,也能够清楚听到这悠扬回荡的金鸣之声。
钟声奏响之际,山顶平台,全真教广场上,数百名弟子开始演练阵法、剑术。
他们动如脱兔,静如处子,时而有如双肋插翅,一纵便是十几米高,起落有定,异常迅捷。
剑光交织闪动,形成立体而变幻不休的一座阵势。
全真教的主殿之中,一个身穿纯白道袍,外罩一层灰纱辟尘的老者,踩着钟声的余韵,走出了大殿,来到殿前的台阶之上。
两侧侍立的道童,一起向他行礼,口称掌门。
他就是全真教掌门,也是三十年前于这终南山上大兴土木,创立全真派的淳阳道长。
这位淳阳道长,前二十年生涯,在江湖中籍籍无名,却据说在年近三十岁的时候,深山采药之际,偶然间闯入了前朝先哲高人留下的火龙洞秘府。
他有宝药洗经伐髓,学成高明武艺,甫一出山,就挫败了当时盘踞长江水道的十七家水寨、二十六家江边名门高手,以及他们共同的主上,明暗两道之主——笋冠道人。
由此名动江湖。
淳阳道长自称全真派的武学道训,是从道家高人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一脉相传,到他这里应该算是第四代。
所以新近创立的全真教,实则可以上溯到汉唐年间,历史悠久,不逊于禅宗少林。
像是这种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于江湖中各大帮派并不少见。
不过随着全真教发展壮大,渐渐真可以与少林相提并论,假话也被人当真话来看了。
即使终南山这段时间绷紧了大战将至的气氛,众多弟子演练阵法、剑法的时候,也没有半点差错,更没有一个畏于星宿派凶名,提前逃走的。
如果叫外行人知道了,一定又要赞叹,全真教不愧是历史悠久,底蕴深厚。
但其实,他们会有这样的表现,反而正是因为实际创派的历史短。
因为实际创派才三十年,这些人,就算是最年轻的一辈弟子,都可以算是经历了全真教逐步壮大的过程,在这个共同拼搏的经历中,培养出了极强的门派荣誉感。
就算是掌门突然站出来叫他们先逃,他们都未必肯逃。
“都是我门中佳徒啊……”
淳阳道长看着这些弟子,又是欣慰,又暗自叹息。
因为他知道,无论这些弟子多么努力,一旦战事来临,真正能够决定大局成败的,还是只在于他和丁春秋之间的胜负。
如果他能够打死丁春秋的话,哪怕是能够得到同归于尽这样的结局。
星宿派内部这样一个勾心斗角,强行整合起来的组织,也绝对不会想着为星宿老怪报仇,只会立刻作鸟兽散,赶着回到自己的地盘去争夺利益,争先恐后的去星宿派的总坛,窃夺他们门派中的种种秘宝、武功经籍。
全真教也就能够得以保全。
但是……
很少有人知道,大宋武林之中的两大正道支柱,全真掌门和少林方丈,曾经有过一次切磋。
那老和尚虽然说话风趣,动不动就是一副愁眉苦脸,自承不如的样子,但手底下却是有真功夫,易筋经神功,距离昔年达摩祖师的最高境界,只差了一重。
每天嚷着有风湿关节痛的那把老骨头,真动起手来,还胜了淳阳道长一招。
而几个月前少林派与星宿派一战,据说他也胜了丁春秋一招,叫丁春秋不得不停留数日,仔细养伤。
只不过,当初的僧道切磋,双方都未受伤,几个月前的惨胜,少林方丈却付出了全身骨头都被化掉的代价,少林也没有逃过被灭的终局。
‘以后倒是再也不用担心风湿病了,阿弥陀佛,功德无量。’
淳阳道长苦中作乐的在心里调侃了一句老友,移步走向西侧。
全真派的主殿,东侧是钟楼,西侧,则是一座偌大的亭子。
亭子四面有竹帘垂落。
淳阳老道掀开一面竹帘,踏入其中,整个亭子都显得空荡荡的,只有最中心的地面上安放着一座浑天仪。
这座浑天仪比民间图册之中臆想的汉朝那座浑天仪,要显得复杂的多,除了中心处是一个球体之外,外面还有九层仪轨,都是五金之英铸造形成的轨道。
每两层轨道之间的间隔各有不同。
而无需以手拨动,只要把它放在地面,这天涯海角浑天仪,就会感受到地气天时,维持着一个均匀的速度自动运行。
传说,天涯海角浑天仪,能够预测天象天机,风雨阴晴,霜雪冰雹,日食月食,偏食全食环食等等,都能在这座仪轨之上体现。
只不过整个全真教上下,也只有通读了、悟明了火龙洞秘策的淳阳道长,才能够解读的出来,这浑天仪之上预示出来的现象。
旁人就算看见这座浑天仪上,偶有锈迹生灭,或是转动错漏一拍,又或是仪轨重叠微滞等等场景,也只是不明所以。
“浑天仪呀,浑天仪,你往日里揭露天机,预示老朽将要遇到的劫难,总是能留有一线生机,叫老朽有一个尽力的方向。”
淳阳道长正对着天涯海角浑天仪,在清凉干净的石砖之上盘坐下来。
旁边就有蒲团,但他却无心去管。
“秘策所载,天机预示,一年一用,距离上次,已经过了三百六十六日,三清垂怜,祖师在上,希望你还能为老朽指点前路。”
片刻之后,淳阳道长从测算之间回过神来。
“天无绝人之路,果然有一线生机,这生机是指向……盘龙清课钟?”
“继续鸣钟。”
花白胡须的老道虽然得出了一个结果,却对天涯海角浑天仪给出的指引,百思不得其解。
“继续鸣钟能有什么用,这钟声除了传得远些,什么效果也没有,也不可能压制丁春秋的邪派气焰。”
“若说是召集弟子、传讯同道,指明自家方位的话,此时终南山中,除了那个穆家小姑娘,难道还有人不知道全真教的具体方位吗?”
淳阳老道苦苦思索,眼前一亮,“莫非降龙木,遇到我这火龙洞宝物,会有什么特异变化,成为救星……”
他思绪未定,忽闻脚步匆匆。
有一个弟子的声音靠近,从亭子外面穿过竹帘传来。
“掌门,我们往四方派出去预备接应穆桂英的弟子,到现在又进行了一轮消息传递,还是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那个弟子急切说道,“但鱼龙混杂的武林人士越聚越多,星宿派的主力,更是已经逼近咱们的山门所在了。”
“那个星宿老怪好像根本就没有去搜寻穆桂英的踪迹,一入了终南山,就直奔咱们这里来了。”
竹帘再度掀起。
“意料之中的事情。”
淳阳老道平稳走出,道,“即使没有老朽与穆柯寨主的交情,没有穆桂英逃入终南山这件事,丁春秋也会上门的。”
星宿派这些年吞并各派,加上数月前,夷灭少林的一战,丁春秋野心所在,早就是路人皆知。
“对他来说,降龙木这个现在已经吸引了各方关注的宝物,或许只是附带。”
淳阳道长想了想,对那个弟子吩咐道,“你去钟楼继续敲钟,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停。”
那弟子领命去了之后,淳阳道长便带领众多演练剑阵的门徒,赶往登山石阶的方向。
当他们来到登山石阶顶端的时候,全真派中十二殿堂,屋舍两百余间,已俱在身后。
往下看去。
这条阔达二十步,每一阶高达七寸,累计共有九百九十九阶的登山石阶,一路从山顶,延伸到山脚下的全真山门所在。
迢迢长路,上可触云,半山腰上,都隐约有云雾遮掩。
众多全真弟子还在整条石阶上半段的时候,山门之下,已经有一队鲜衣散发、如癫如痴的邪派走来。
他们人数也有七八百,打扮是僧道俗儒各有不同。
整支队伍的前列,还有锣鼓开道,唢呐鸣响。
队列中间是一顶粉纱软轿。
轿子帘布薄透,谁都能看到里面是一个白发黑衣,红袍披肩的老者,左拥右抱,两边娇俏女子服侍着他,饮酒尝果。
这队人马到了登山石阶上的时候,轿子也未曾倾斜,前面抬轿的人放矮身段,后面的人高举双臂,依旧稳稳前行,健步如飞的踏在这一层层阶梯上。
突然,山顶钟楼之内,盘龙清课钟,钟声再起。
可以传到百里之外的醒神道音,虽然只是一声声看似单调的敲击,却把那些吹吹打打的星宿派弟子的曲子,全部都压了下去。
盘龙清课钟,往日里,不过是每日三次,一日共九响。
就算是出现了需要召集全派弟子商议的大事件,也仅是一连响上七声罢了。
今天这一次重新敲响之后,却是一直响个不停。
众多全真教弟子,既觉得诧异,又觉得莫名振奋。
乐曲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但是软轿里面却传出了一阵狂笑,与盘龙清课钟的钟声,交相辉映。
“少林和尚,还有那么几个知道望风而逃,你们全真这帮牛鼻子,还真是一个个都死脑筋啊!”
“好!!!”
丁春秋的笑声,好像把这长长的石阶、开阔的全真之路,变成了一个不断鼓荡着回音的空狭山谷。
明明二者之间上下相隔还有两三百层石阶的距离,全真教门人们,内功稍弱一些的就已经感觉到,好像五官都在被不定型的面泥锤子敲打,昏昏胀胀。
最后一个好字落下,几道无形无色的真气,汹涌着向两边冲刷过去,越过星宿派门人的头顶,轰击在石阶两边的那些树丛之间。
树丛之间,立刻掀起一阵阵白烟爆炸,泥土飞溅。
十几棵各有一尺直径的大树,全部被炸得连根拔起,横向悬浮空中。
“今日全真,鸡犬不留!”
伴随丁春秋的狂语,这些树,如同被云雾巨兽掷出的攻城巨木,排山倒海一样穿风破空,砸向上方的那些全真门人。
一群巨木飞影,沿山路逆地势向上,却是顺流而去,大风滔滔。
盘龙清课钟,声声激浊扬清,也被云嚎雾哮所扰,使之蒙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