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风声翻腾如同海浪,吕大师等人被卷入其中,踉跄落地之时,眼中已经映照出一片截然不同的景物。
地面深沉,颜色近乎于纯黑,但并非是砖石铺就,而是浑然无缝的一块石地。
上空有暗红光芒照下,四面石壁凹凸不平,生长着许多散发出淡绿荧光的藤萝异植。
第一印象看来,这根本不像是在一座高塔之内,而像是在某座深山幽谷石窟之中。
吕大师扶着身边大铁锤的身子站稳,目光粗略一扫。
比他们更早进来的阴阳家三人及公输仇,此时都站在墨家众人的左侧,贴近墙壁。
湘君与湘夫人神情狼狈,脸上的惊异之情到此时也难以掩去,他们身上的华丽衣袍,都有被利刃切割过的痕迹,有些伤痕更是贴近要害。
虽然留在他们颈部皮肤、眼角旁边的,只是细细的血线,但这些痕迹却把他们身上从容雍华的气度全部切碎,营造出一种平凡脆弱的姿态。
好像在提醒着别人,这两位阴阳家长老的性命,其实与普通人一样,并没有坚硬到哪里去。
公输仇看起来倒是没受多少伤,不过这个老头的眼神飘来飘去,却是露出十分心疼的神色。
他耗费苦心制作的那条机关巨蟒,此时竟然被钉在石壁之上。
数十根本该柔弱无依的藤蔓枝条,错落有致的刺穿了那机关巨蟒的躯体,有的竖直刺入,有的斜向钉穿,把整条巨蟒从头到尾的固定在墙上。
同为机关术方面的大行家,吕大师深知,这机关巨蟒的躯体何其坚硬,莫说是寻常藤蔓,就算是越王八剑那样的神兵利器,也未必能一举留下多深的痕迹。
能以藤蔓击穿这等机关造物的人,还能让这些藤蔓始终保持坚硬质地,挂住数千斤的重物,其人内力之深,简直可以说是骇人听闻,以吕大师的见识,只觉得就算是燕太子丹、六指黑侠在此,也决计无法相比。
而这个人,就站在他们前方,接近此座石窟中心区的地方,正仰望着什么。
吕大师看着此人背影衣着,直觉莫名熟悉,念头一转,惊讶道:“纯阳道长?!”
这座塔从外部看来分为多层,而在内部看去,却是空旷寂寥,并没有被地板一层层隔分。
不过从离地约六米的地方开始,又有一些类似齿轮杠杆的结构,纠缠错节,一直延伸向上。
众人若仰头看去,只能看见千百机关构架,以及青铜色金属结构之间的缝隙,也无法直接看到高塔顶部。
而在这些杠杆之间,有一道道铁链垂落,捆缚着一把宽刃重剑,剑身离地三米有佘,那照亮了高塔内部的暗红光芒,就是从剑身之上隐隐透出。
背影挺拔的年轻道人,原本正在仰望那把重剑,闻声转过头来,微笑道:“吕大师,又见面了。”
吕大师定睛一看,果然是曾有过交集的那位纯阳子,不过这次见面,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气质,有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当初相见的时候,纯阳子自在悠闲,锋芒内敛,那此时的他,根本就像是沉浮着千百利刃的一座剑池,无时无刻不在向外反照着湛然光辉,混杂挥洒着散乱寒芒。
他虽然笑着对自己说话,吕大师却在一句话入耳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汗毛竖起,更隐约觉得自己的身影,在对方投注过来的视线之中,其实全无存在感,不自知的想要退却。
“嗯?”
方云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微偏,语气平和,说道,“吕大师来到楼兰,想必也是为了一瞻这传说中的上古机关,说来也是巧了,贫道不久之前,正因翻阅了吕大师相赠的机关手札,才能顺利进入这座高塔,正该道一声谢。”
吕大师:“”
你进这座塔的方法,就是一剑劈开大门吧,跟机关术有什么关系?不要污蔑人啊,老夫的手记里面,更不可能记载这种破关方法。
“呵,呵。”
吕大师干笑两声,拱手说道,“原来是这样,看来道长和我还真是有缘,道长既然先来了一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兵魔神?”
“当然,你们不是也已经找到了吗?”
方云汉说着,再次仰头看去,“哦,不只是找到了,我们现在,都在兵魔神的肚子里啊。”
什么?
众人一听这话,大多惊奇四顾。
吕大师、班大师和公输仇,这三个在机关术方面,堪称宗师的人物,最先看出端倪。
他们头顶那些从宝塔四壁上延伸出来的齿轮杠杆,结合在一起之后,看起来确实像是一套动力传导系统。
但是这套传动系统实在太大,比墨家机关城三百年来引以为傲的机关青龙和机关玄武,更显惊人,实在不像是俗世之物。
三名机关大师默默盘算,按照这一套动力传导系统反推过去,先后验证,这兵魔神应该真的如同古老传说一般,是呈现人形的机关造物,但是,这个机关巨人若是完好的话,高度可能接近了三十丈。
三十丈!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个数字。
就算是当今世上最为宏伟的城墙,在这样的巨人面前,恐怕也就像是一脚可以轻松踹破的碎石堆。
高度已经达到这种程度,能够支撑这种高度的材料,必非寻常,机关巨人的整体重量更是可怕。
班大师抬头望着那些机关。呆了片刻,颤声道:“魔神,真是魔神呐!”
这样的机关巨人,如果成功的驱动起来,就算是数十万大军,恐怕也能一举击溃吧。
在那个遥远的上古年代,拥有八十一尊这样的机关巨人,难怪蚩尤会被后世传为神话,视作兵主。
再谈到能够击败这样的蚩尤,轩辕黄帝一方的力量,也只能用天神助阵来解释了。
“哈哈哈哈”
震颤喉结的干瘪笑声传来。
公输仇激动的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机关术的力量居然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吗,始皇帝还是远远的低估了兵魔神啊。”
不同于班大师的惊恐联想,公输仇毕生都在追求更强大的机关造物,能够见到这样的上古机关,他满心满眼的都只有兴奋。
吕大师看不过眼,打断了公输仇的话,道:“再是巨大又有什么用呢?这尊兵魔神,恐怕已经经历了一两千年的岁月,即使能够启动,又能够使用多久呢,只怕走不出这片荒漠,就已经自行解体了吧。”
班大师回过神来,连忙帮腔说道:“没错,世间的机关造物能撑过百年以上的,已经是寥寥无几,这尊兵魔神,多少也会受到影响。”
“假如再被投石机之类的东西,造成损伤,只要破了关键节点,这尊机关巨神也许连这座城都出不去。”
方云汉开口道:“岁月最是无情,魔神的机关也不能挽回时光,你们两位说的很有道理。”
一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公输仇就连之前对这个年轻道人的忌惮都全忘了,当场反唇相讥:“你以为我们公输家族,像你们墨家一样,只会死守着古朽的老物,单纯依靠祖师的庇荫吗?”
“这尊兵魔神历经岁月,不能多用,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好生研究,探出其中细节,制作图纸,重现兵魔神又有何不可!”
公输仇挥动着左手,他的左手自肩部以下,都被替换成了机械臂,但却灵活不亚于血肉之躯,五指一握,嘶哑的声音激荡胸中,道,“既然传说是真,那九天玄女是神,蚩尤却是人。今人未必不如古。”
“那我就先打死你这老家伙!”
公输仇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巨影,大铁锤悍然出手。
不等阴阳家的人出手拦截,那只飞空而来的铁锤,呼的一顿。
方云汉抬手弹指。
铛的一声,铁锤被指风击中,凌空转折,飞向来时的通道之中。
大铁锤手上本来有一条铁链连接自己的兵器,但铁锤被击飞之后,铁链扯动,竟然止不住铁锤去势,使他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他跟方云汉不熟,兼且天生一股莽劲,即使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并非敌手,也不肯示弱,梗着脖子喊道:“你这道士,难道也要让这害人机关存在于世上吗?”
“当年墨子倡导兼爱非攻,却也不曾想过因咽废食,废了自家机关之术,或者对公输家斩尽杀绝,你身为墨家统领,却抱持这样的思维,开口先指斥机关为害人之物,实在不合格。”
方云汉摇摇头说道,“贫道本来以为,你至少是个铁匠,来见了兵魔神也能有点用处,现在看来,你连铁匠也做不好,那便出去吧。”
他又一弹指。
大铁锤只觉得一股风迎面而来,正面各处穴位,突然一僵,整个人都硬直着,被这股风吹过通道,吹出高塔。
塔外传来一声细微的重物坠落声响。
楼兰大祭司冷眼旁观,心中更凉,撑着权杖,挺直身体说道:“说了这么多,原来你的目标也是兵魔神。真是想不到,楼兰安稳了这么多年,一夕之间,四处的豺狼都闻风而来。”
她语气之中带着满满的嘲讽,既有一些自嘲悔恨,也有对这些人的痛恨。
来自大秦的一方,连一点交涉都无,出手就先攻破城门,显然不具备交谈余地,而眼前这个道士,看起来温和一些,其实言谈中根本没把楼兰放在眼里。
大祭司自忖今日必死,也不想叫外人看轻了楼兰的气节,索性就要再开口,骂个痛快。
不料,方云汉看了她一眼,微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凝眉,像是才刚想起来什么,便向阴阳家的人说道。
“你们几个留在这里也无用,出去通知秦兵,停止攻城。”
方云汉再转向大祭司,“你也让楼兰卫兵暂停,赶快救治伤兵吧。”
大祭司全然没有料到这种发展,正要骂出口的话,在喉咙里哽了一下。
湘君理了一下衣袖,说道:“阁下似乎认为,我们就该听从你的命令?”
“阴阳家追求天人极致,到了你们这一代,不是已经认为道就是力,真正的道理一定能够带来更大的力量,反过来说,力不就是道吗?”
方云汉轻笑道,“贫道平时不依此理,但一向从善如流,既然与你们交谈,则以你们的道理来命令你们,难道会是一件没道理的事吗?”
湘君与他对视一眼,仿佛看到许多名剑在一汪池水之中穿梭,交错迸发,身上的毛孔竟然都微微刺痛,不由转开视线,看向焱妃。
然而焱妃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只是消极抵抗,这时候也完全没有表示,湘君心中略一衡量,行礼道:“道长有此仁心,我自会传达大秦兵马,暂且退守。”
“嗯。”方云汉指尖一甩。
湘君只觉得心口微凉,似乎多了一点光晕,凝固在他胸口的位置,他感受着那一点光芒其中蕴含的剑气,知道这看似平和的光点,随时可以穿心夺命。
湘君与湘夫人同时退去,大祭司眼珠动了动,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这样说起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总比让楼兰卫队无暇喘息,持续伤亡的好。
吕大师心里一口气悬着,将落不落的,问道:“纯阳道长,你这一串举动倒是让人分不清立场了,不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贫道感兴趣的东西,不是刚见面的时候就跟你聊过吗?”
方云汉平静说道,“贫道对机关术很是好奇,兵魔神虽然是上古机关,却凝聚着超越当前水准的机关术智慧。”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三个机关大师,“所以,我要请三位一同绘制兵魔神的图纸。”
班大师立刻说道:“墨家与公输家是宿敌”
“好啊!”公输仇爽快的答应了一声,不怀好意的看着墨家两人,“老夫可不在意在这种事情上多两个帮手,只怕这两个老家伙弄鬼。”
方云汉目光转来,吕大师心中一凛,却仍然坚持问道:“道长,这兵魔神专职杀戮,虽然威力无比,却绝算不上是机关术之中最有趣的东西。你要这魔神图纸,到底有什么用?”
“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专职杀戮的,任何事物,只要站在不同角度,都能看出不同意义。”
方云汉望着空中那把锁链捆缚的重剑,道,“就拿剑来说,剑本凶器,但是当今天下名剑,难道不是个个都有杀戮以外的寓意吗?”
说着,他又一笑,许诺道,“吕大师,你大可放心,到我手中的这份图纸,绝不会在这世间造成任何杀戮。”
班大师还要拒绝:“这”
吕大师一手按在老友肩上贴近了一些,低声道:“我们现在争取不到更多余地,没了我们,公输仇也不过多费一点时间,相反,若我们也掌握一份图纸,总还有点指望。”
公输仇看他们窃窃私语,也不在乎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嘿嘿笑道:“其实,这兵魔神要是动起来的话,更方便我们弄清楚其中一些构造的道理。”
方云汉随口回了一句:“那也得等你们测绘完了之后,不然万一一动起来,这老旧东西就散架了呢。”
他正说着,忽而目光凝在了焱妃身上,饶有兴致的说道,“从进入古塔到现在,你的心情都没有太大的波动,唯独刚才,说到兵魔神动起来的时候,骤然心生波澜。”
“让这具机关动起来,对你拥有非凡的意义吗?”
焱妃目光闪烁了一下,并未否认:“东皇太一让我来此,确实是有兵魔神以外的目标,这也关系到他甚至始皇帝这些年来,一直密切筹备的一件大事。”
方云汉道:“哦?”
焱妃在阴阳家术法上的修为,仅次于东皇太一,但她面对方云汉的目光,更觉得周身有寒芒散乱而来,如同柳絮飞雪。
她身上飘带浮动,暗自抵御这种压力,道:“在我说出这个答案之前,能否请道长用另一个答案来交换?”
方云汉身上自然散发着绵绵剑意,言语中却不迫人,随和应道:“你说吧。”
焱妃呼吸略急:“我想知道,道长身上剑意,混杂着部分东皇太一的意韵,是否因为曾与东皇太一交手,谁在上风,他可曾受伤?”
公输仇他们三人本来已经快要行动起来,听到这个问题,也不自知的顿住了脚步。
阴阳家这一代的首领东皇太一,神秘莫测,但是天下间几乎没人见过他亲自出手,只能从他手下比较活跃的五大长老、两大护法,来推断他的实力。
焱妃问的这个问题,怕是如今诸子百家,在朝在野,没有人会不好奇。
方云汉的答案却让他们有些失望。
“贫道不曾跟他真正会过面。”方云汉说道,“至于你所说的,东皇太一的部分意蕴,则是来自”
年轻道人探手入袖,从宽袖之中,夹出一块铁片。
这块铁片上,必定是有什么痕迹的,但站在他们对面的众人,所能看见的那一面,却是光滑一片,什么都没有。
在翻开铁片之前,方云汉动作缓了一下,看向入塔至今最沉默的一个人。
“在塔外借我剑气的,是盖聂先生吧,纵横家纵势剑意之深湛,不负盛名。”
方云汉真正想说的是,盖聂的剑意,比当初第一次交手的时候,好像又深了一分,心中难免升起一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此等剑意,应该快要抵达练虚以下的极限了吧。
他静静望着盖聂,“在展示这件东西之前,贫道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一问你。”
盖聂木剑反持,贴在身前,依旧一身朴实宽袍,貌若沧桑,情绪深藏,有礼有节,说道:“道长请讲。”
方云汉朗朗问道:“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