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前的空地上,数之不尽的木屑如同细雪,到这个时候才纷纷扬扬的落下来。
刚才那三招对拼之下,周围的雾气已经被荡散,皓月的光辉重新变得明朗起来。
盖聂手上那一滴血,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格外的明显。
高渐离仍然注视着刚才神秘人消失的位置,牙根压了压,似在吞忍,擦了一下唇间溢出来的血迹后,他说道:“这个人”
“这个人,只怕是远没有使出全力。”
盖聂张开手掌,看着自己掌心里染了血的木剑剑柄。
这剑柄虽然没有像剑身一样彻底破碎,但也已经布满了裂纹,感觉如果稍微用力捏一下的话,就会像细沙一样从指间洒落下去。
盗跖听到他的话,惊讶道:“不会吧,他这还没出全力?”
盖聂神色中带着一点心不在焉,像是正在回忆着什么,答道:“我看他身上的气息,有几分像是练虚的境界,虽然没有那么明晰,但至少应有几招近似的手段。”
高渐离脱口问道:“你见过练虚,世上真有那样的境界?!”
他因那个神秘人而产生的惊疑气怒的神色,在这个时候完全变成了一股诧异。
之前盖聂所说的那个“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练神境界”的共识,高渐离也知道,他还听说过一些关于练神之上那个境界的描述。
只是那些传闻全都语焉不详,以墨家的能力,多年以来,都没能收集到明确的关于那个境界的记录,所以墨家众人大多以为那只是先贤的一种虚幻构想,尚未被证实。
这是很正常的情况。
从周室之后,任何学问涌现,都是在不断发展,不断进步的。
往前推四百年的话,现在的机关术,也被认为是不可能实现的空想。
那并非是从前的时代没有真正的高人,而是他们的前人尚未能积累下足够的经验。
所以墨家内部,甚至有人觉得,传言皆不可信,第一个炼虚境界,恐怕要到四五十年后才会出现。
一问之后,高渐离脑海中飞快思索,试探着说道:“难道是上一代的鬼谷子先生,他真的超越了练神的界限?”
“不是。”
盖聂摇摇头。
他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否认之后,便转身走向屋内,口中说道:“刚才的动静不小,一定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抓紧时间转移吧。”
高渐离很想把练虚的事情问个清楚,但是他也知道,盖聂说的才是当务之急。
失去了依天险而建、经营三百年的机关城之后,墨家残余的人力,已经彻底不存在于帝国的人正面抗衡的可能,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避免正面的冲突。
不但原本住在这里的墨家众统领要转移,原本跟这里有所联系的墨家众多弟子,还有道家人宗掌门逍遥子,也要通知到位。
想到这些东西,高渐离便止住话头,带着庖丁等人迅速收拾,通过机关摧毁了撤退的痕迹,尽快离开。
片刻之后,山林间人影重重,阴阳家的人顺着之前的感应找到了这里。
这些人不但服饰诡异,行动的姿态也非常诡异,除了领头的三个人之外,其余人等全都弓着背。
他们的脸色发青发灰,带着高帽子,灰色的长袍下摆把脚跟也遮住,看起来像是没有踩地一样,飘着前行。
至于领头的三个人,是两女一男,两名女子,一个气质妖艳,双手血红,身材高挑,一个空灵静漠,面上蒙着薄纱,身高外貌都只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女。
这二人,便是曾经追杀吕大师的,阴阳家大司命与少司命。
而那个看起来年纪比少司命更小的男孩,地位却还在她两人之上。乃是秦皇亲封的护国法师,阴阳家的左护法,名曰星魂。
宽大的紫色华丽长袍微扬,星魂在来到这几栋竹屋前方的空地上时,就停下脚步,低头观察着地面上被树枝树干肆虐过后的痕迹。
他左眼周围浅紫色的花纹,像是漫起淡淡的光华,从周围的土地上见到常人已经无法察觉的烟气。
那是曾在这里交手的双方留下的气息。
那些脸色诡异的阴阳家成员,此时无声无息的从他身边飘过,像是一群没有生命的恶狼,涌入了那几间屋子里。
大司命往那边屋子里看了一眼之后,就兴致缺缺的垂下眼来,望着身前矮小的星魂,道:“看来他们已经跑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果这点机敏都没有的话,这些人也活不到现在。”
星魂的目光追寻着地上的痕迹,停留在竹屋前的一点血色上,苍白俊美的脸上,勾起一抹笑容,“居于下风的,居然是盖聂。”
旁边的少司命手指向前虚虚一点,一片绿叶飞去,在她的操控之下,将浸润了那滴血的些许土壤切出,托着那点土飞回来。
“没用的,对于盖聂这样的剑客来说,除了正面攻击的术法,其他借助血液毛发媒介,隔空操控的法术,都会被他剑意摧破,也无法用来锁定他的位置。”
大司命提醒了少司命两句,环顾四周,转而问道,“跟盖聂交手的人,气息非常陌生啊?”
星魂早有所觉,随口说道:“那人,应不属于百家任何一派已知的功法路数,硬要说的话,这份凶煞之气,跟兵家有些贴近。”
大司命笑了笑,抬起纤浓合度的猩红手指,轻巧的绕着额角垂落的一缕黑发,说道:“这来历不明的人,既然到了桑海城附近,看来一定会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产生干扰。”
星魂哼了一声,说道:“一个从离开咸阳城开始,就不断受伤的盖聂,远远不够有趣,多了这样一个人,才更有意思。”
说话间,他眼神偏向远处古树的影子里,清楚的感知着那个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谍子抽身远去,不以为意的低喃了一声,“看来这里的情况,赵高也已经知道了。”
此处发生的事情,已经远去到数十里之外的方云汉,并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闲静的走在山间,望着自己右手掌心里那一处细微的伤口,带着惊奇的意味,自言自语:“原来所谓的练神,练的是这个神”
一开始听到盖聂所说的境界划分的时候,方云汉还以为,练神境界指的就是类似于山字经那样的功法,是一种提升自己精神强度的修行步骤。
但是百闻不如一见,千言万语不如实践。
真正交手之后他才发现,盖聂口中所说的练神境界,跟山字经的路数,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最近他研读吕洞宾的人物模板之中所附带的那几门武学,发现其中提到的一些道家理论,倒是刚好可以用来解释二者之间的不同。
太虚剑意之中有提及,人的“神”,其实可以视为两个方面,一者名曰阳神,二者名为识神。
刨除那些玄奥的修饰词语之后,方云汉以自己的看法做出最简单的总结,那就是说,阳神代表着精神力的总量、强度、爆发力。
而识神,代表着精神力的活性、灵性,与人体意识对外界的细微观察、探究能力,息息相关。
而且精神力离体之后,所能够做出的变化之多少,存在的时间之长短,也更多的是取决于识神。
盖聂之前破解金刚不坏法门的那一剑,本质上就是用更具灵性的剑意,欺骗了方云汉的内力。
使得方云汉运转金刚不坏的那一部分内力,误以为是自家主人要散去它们,于是自然的溃散开来。
内力本来是无知无识的东西,而盖聂那一剑的剑意,几乎为这股内力赋予了短暂的灵性。
可谓是神乎其技了。
方云汉右手掌心翻转向外,强横的意念从右臂经脉之间冲刷过去,将掌心伤口中残留的最后一缕剑意迫出。
空气被这一缕剑意残存的灵性推动,凝聚成一点有若无的剑气,将不远处的一片嫩叶切断。
“今天晚上,收获颇丰啊。”
不但对这个世界的一流高手的实力,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知,更发现此界的境界划分蕴含着极大的潜力,又能与新到手的绝学相互印证。
更关键的是,西岳君这个身份算是正式出道了。
之后纯阳高人假如说有什么不方便去做的事情,蛮不讲理的西岳君,大可以直接打上门去。
而且经历了今晚这一战,方云汉相信,许多向着桑海城这边汇聚的势力,都会向这边投注一部分的注意力。
这有利于他接下来的行动方针。
吕洞宾模板的能力进度想要推进,传道扬名,肯定是要做的。
而传道这种事情,如果不搞一点独树一帜的噱头,可没那么容易把名气传出去。
当然,到时候在场的人,也一定要有分量,有话题。
这样的机会,大概很快就可以找到了。
桑海城外,一队精锐的重甲骑兵正在歇息。
临时安扎的营地之间升起了篝火,照的那些重甲士兵脸上的面具红光熠熠,有炊烟袅袅升起。
整支队伍的核心位置,是一个正在用餐的白衣青年。
这个青年人剑眉朗目,身上的衣服用料不凡,但是款式并不花哨,乃至于有些朴实。
跟阴阳家那些人,甚至跟诸子百家大多数人的服饰比起来,简直都可以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然而,就算他这么坐在篝火旁边,置身于重重兵甲之中,一身的气度,也没有被周围的人群夺去半分光采。
因其朴实,反而大气,全无做作的神态,才是最不需要炫耀虚饰的格调。
不过,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的话,大概都会明白他身上这种稳重的贵气是从何而来。
因为这个人,就是当今秦皇嬴政的长子,公子扶苏。
他用餐完毕之后,众士兵之间,走来一个肤色惨白,身着官服的人。
此人面白无须,厚厚的帽子两侧垂落暗红色的发丝,愈发衬得他面部皮肤苍白到异常的程度,脸上似乎带着一点笑意,却因为气质过于阴冷,让人觉得那笑也不真实。
周围的士兵看到他,眼神中隐约流露出敬畏的神色。
就连扶苏见到他,脸色也略微郑重一些,此人名为赵高,不但是如今的中车府令,也是帝国凶器“罗网”的掌控者。
罗网组织,内部网罗了万千剑士,这些人不但是手段狠辣凶残的杀手,而且往往掌握着易容,隐藏,用毒,陷阱,拷问等手段,也是做事最有效率的谍子。
能把这样一个组织完全交给赵高管理,可见秦始皇对赵高的信任与器重。
赵高来到扶苏身边,施礼道:“公子,墨家的余孽,不久之前在桑海城外暴露了行踪。”
“墨家?”公子扶苏问道,“是今天晚上?”
周身都笼罩着森冷之气的赵高,在扶苏问话的时候,恭敬的低头,全身上下绝挑不出一点不合礼仪法度的地方。
他轻声而清晰的回答道:“正是。星魂法师等人已经率领阴阳家的人先一步赶到,不过,墨家的人提前撤离,只能从他们留下的居住痕迹推断,机关城被破之后,剩余的那些墨家统领,应该是全部来到了桑海城。包括叛逆盖聂。”
扶苏稍一思索,说道:“墨家的事情已经交给阴阳家去办,又有李斯雇佣的流沙协助,我们不必太多关注。这一次我们去桑海城,主要还是要看看,儒家是否藏有叛逆之心。”
赵高藏在阴影中的面庞,唇角勾起,说道:“公子仁厚,带来楚南公与名家的公孙玲珑,想用论道的方式来敲打他们,然而,墨家出现在桑海城,恐怕不只是一个巧合。”
扶苏问道:“你是怀疑他们与儒家早有联系?”
“按照时间来推算,这些人会出现于桑海,应该是机关城破之后,一路直行而来。”
赵高说道,“机关城一破,墨家余孽必定人心惶惶,这个时候他们直奔桑海而来,肯定是这里有能够让他们信任,甚至仰赖的势力。”
而在桑海,除了儒家,又有谁能给墨家这样的保障呢?
扶苏知道赵高言中未尽之意,仍是不为所动,道:“墨家一向十分活跃,未必不是探听到帝国最近在桑海有关注之物,所以特地赶来破坏。儒家传承已久,李斯丞相更是荀子的门徒,没有实据,不要妄动。”
“是。”赵高先答应了一声,却又劝道,“其实,就算只以论道的方式来敲打他们,也未必只有口舌争锋这一项。”
扶苏侧目:“嗯?”
“楚南公与公孙玲珑,固然能够显出帝国海纳百川,天下大材来投的气魄。然而武之道,相辅相成。自古以来,道的载体,除了口舌言谈以外,更在于剑。”
赵高拱手向前,深施一礼,“此去桑海小圣贤庄,不如,以剑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