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上半空的沙尘洋洋洒洒,像是一场昏黄的雨雪,周围的房屋在劲风冲击造成的摇晃之中,也蒙上了一层黄沙。
方云汉在距离流沙陷坑三十多米外的地方站稳,抬头看去。
黄沙渐淡,伏虎镇的深处,陷坑的另一端,一道人影徐徐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平和优雅,站起来之后,轻轻甩袖负手,气度不减分毫。
只是,现在这具苍老的躯体上,已经增添了密密麻麻的金红色纹路。
如同有一张细密灼热的金色渔网,将脸谱老者全身都裹了进去,而在这些纹路的源头,则是一个微微凹陷、仿佛流转着赤金液体的拳印。
“这具躯体还是太脆弱了。”老者凝视着方云汉,“但能毁了这具身躯,你们也算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两人之间相隔有六十多米,长路空旷,四周屋舍无声,中间还有并未完全散去的尘埃阻隔,但,方云汉的耳力自然可以清晰的听到对方的声音,双眼更可以观察到对方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
老者这次说话的时候没有重叠的怪异腔调,而是直接以大齐的语言来交流,口型的变化虽然显得虚弱微小,却也跟发出的声音能对得上号,并非是以通语术转化而来。
好似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从这具躯体残存的气机中,学会了大齐的语言。
“方云汉。你呢?”
“本座风吹休。”
跌坐在一处墙根下的刘青山骇然抬头,呛出一口血来。
脸谱老者说完那句话后,浑身便突然如同一堆瓷片、粉尘,沿着那些密集的金红色纹路开裂,哗啦一声,坍塌下来。
这具身体,从朱可用的幽魂附体开始,经过数重力量全面的侵蚀,内外交迫,到此刻,似乎已经不具备正常血肉骨骼的特质了,整个身躯如粉屑塌落之后,居然没有一滴鲜血的痕迹。
那些碎片粉尘,塌落之后,只有一道灿如明珠的莹莹光点在原地晃了一下,留下最后一句话,随即消散。
“努力活下去吧,我们也许还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水泽为地,红云在天的异境之中,一个小小的光点从半空中浮现,落入水中。
此时,某个深沉、黑暗、寂静的地域之中,莹莹光点凭空浮现,没入一具修长的身影。
下一刻,这个也许历经数千次春秋轮回,也不会有多少生灵靠近的至暗之地,倏然现出一双明眸。
古老沧桑的语调似有若无的徘徊着。
“祖师之气,怎会浩瀚如斯”
“这,又是哪里”
伏虎镇中,当苍老的躯体粉碎成尘,一阵马蹄声传来。
原来丰子安返回营地之后,立刻召集了两百火枪兵,再入伏虎镇,准备试试能不能帮到方云汉他们。
其实,从之前脸谱老者的表现来看,这两百火枪兵去了也是凶多吉少,好在等他们抵达的时候,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这突兀的大敌也算是被铲除了。
之后,除了把受伤的众人带回军营医治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收殓这些尸体了。
人死为大,何况这些尸体本来是伏虎镇的无辜百姓,且大多是一些老弱妇孺,他们的亲人仍存活于世上,早被救渡到铁衣城中。
如今伏虎镇的危机既然已经解除,丰子安他们很快就会着手把那些伏虎镇百姓迁回此地。
可以想见,当他们见到这些尸体的时候,将是全镇素白,处处哀声。
而到第二天上午的时候,方云汉等人,已经随丰子安回到铁衣城的将军府。
这府邸简朴,现在又已经接近冬季,整个府邸里面竟然没有什么亮丽的颜色入眼。
这里虽然未曾挂上白绫,摆设灵堂,但跟灵堂的氛围也差不了多少。
方云汉就在一间以灰石为砖,以深褐色桌椅床铺布置于内的屋子里面,见到了刚醒来不久的金色秋。
“竟然是幽魂作祟吗?”
简略的听过了事件始末的金色秋神情惨淡,苦涩道,“这算是天灾,还是人祸?”
方云汉劝慰道:“无论是灾是祸,那些幽魂已被驱灭,你的那些师兄师姐,泉下有知,也算可以瞑目了。”
“被幽魂所害的他们,恐怕连存于九泉之下的可能也没有了吧。”金色秋闭上了眼睛,挣扎着在床榻上跪坐起来,向着方云汉一半,“可我,还是要感谢会长为他们报仇,此恩此德,铭记永生。”
金色秋躯干上绑着一圈圈的绷带,这一拜之下,方云汉已经看到他背后隐约有一点血迹渗透出来,怕是背上的伤口又裂了,忙伸手虚扶,道:“这些幽魂为害,本来就该设法诛灭。况且,玄武天道成立的初衷就是要武人之间互惠互助,这本是我该做的事情。”
“互助?”金色秋跪坐着,惨笑道,“我现今孑然一生,拳脚上微末之技在会长面前也是不值一提,又有什么能报答会长的呢?”
方云汉皱起眉来,他看金色秋的样子,竟然像是有些了无生趣了,略一思忖,道:“谁说你不能帮我?我跟陈副会长商量,要在总部建立一座藏经楼,但还缺少一个看守那里的人,等你伤好之后,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就到那里去守着吧。”
金色秋无可无不可,道:“好,那我待会儿”
“我说的是伤好了之后!”
方云汉的语气加了几分强硬的力度,道,“待在这里养好伤,是我对你的第一个命令,你要一丝不苟的完成。我才会相信你以后能为我好好守着藏经楼。”
金色秋木然点头:“是。”
方云汉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仍有些担忧,却也不知道该再多说些什么,便摇了摇头,直接离开了。
他出了这间客房,就听到一墙之隔的另一座院子里,有交谈的声音传来。
谈话的人并没有什么躲躲藏藏的意思,不曾刻意高声宣扬,但也不曾压低声音。
“二皇子,数月以来,百兽异变,现在又有幽魂作祟这样的事情发生,你远在边境,陛下心中放心不下,无论如何,也该回去看一看。”
“非要现在离开吗?”丰子安的声音传来,“至少等伏虎镇的那些百姓过了头七吧。”
“幽魂之事既然解决了,再推迟七日,也无不可,那就这样说定了,属下今日就传信回京城。”
丰子安道:“你去吧。”
颔下有短须的黑衣龙卫从那院子里走出,路过客房前,见了方云汉,也不意外,抱拳一礼,便匆匆的去了。
“方先生。”丰子安跟在后面走来,道,“你是来看金色秋吗,他怎么样?”
“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了,心里,应该能缓过来。”方云汉上前去,道,“我刚才听到,你要回京城了?”
关于丰子安的皇子身份,方云汉并没有产生什么惊讶的情绪,也不会特意提及。
丰子安对他的态度更是觉得理所当然,不提之前方云汉展露出来的实力,单以海皇的身份来说,名义上就是比朝中王爵更为尊贵的人。
武中皇者的头衔,一开始就是朝廷对这些过于强大的武人的一种妥协,当这种妥协成为传统之后,即化为一种历史悠久的荣耀,约定俗成的尊敬。
就算是那些海王,对于大齐的皇室成员也不会另眼相看的。
“是要回去了。”丰子安点点头,有些惆怅的模样道,“方先生的伤势如何了?”
方云汉不以为意:“小伤而已。”
其实他伤的不轻,除了肋骨骨折,双肩上的伤势之外,右臂是伤的最严重的,现在隐藏在宽袍之下的整条手臂都被绷带层层裹着,就连指尖也没露出来。
在军医查看的时候,他那只右掌有多处都暴露出白骨,即使有以变异生物为原材料制作的伤药,再辅以他自身调息修养,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长好的。
不过,方云汉双腿无损,他想出来走走,也没人能管。
丰子安又点了点头,似乎确定了要回京城之后,他就有些神思不属,在方云汉面前呆站了一会儿,才道:“那方先生能陪我去走走吗?”
方云汉应声,两人结伴出了将军府,一路向东。
这铁衣城中也有许多屋宅前,挂着白布,那都是在幽魂作乱的时候出现死伤的人家。
他们的亲人身亡已经有一段时日,似乎也逐渐接受了事实,不再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但各处的沉郁气氛,令街上的行人都默然无言。
商铺伙计、摆摊的小贩,也全是无精打采,唉声叹气的模样,其实一路走来,大半的商铺都已经上了门板,约莫也是家中有事。
丰子安今日不曾着甲,缓步走在街上,视线从一户户人家划过。
沉默良久之后,他不知是跟方云汉搭话,还是自言自语,开口道:“铁衣城虽然位于北方边境,但是最近二十年来,大齐与北漠王庭的争端胜多败少,尤其是这几年,边军配备了新型火枪之后,打的那些塞外游骑根本不敢靠近。”
“所以,往日这城里是很热闹的。”
方云汉走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感觉到丰子安话犹未尽,也不催促询问,两人一直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出了铁衣城。
这座城池东边是一片山岭,山岭北侧的地形险峻,可以说是一座天然的雄关,平时也有数百士兵把守在此,而在山岭南侧,深入林中,有一座隐蔽的谷地。
方云汉跟着丰子安一路到此,心中一震。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空旷的地面,举目望去,两侧和对面的山壁都隔得极远,而在这些山壁之间,那寂寥的大地上立着数不胜数的木板和土包。
在近处,每一块木板上,都有一个深刻的名字,而在远处,有些是无名的碑,有些则是字迹早已因为风雨霜雪而模糊,斫树而成的墓碑都已经枯朽了。
还有一些,是一个大坟包上垒着几块石头,上面记述的并非人名,而是某场战役的名字。像是那样的地方,便是整场战役中所有的骸骨都被埋在一起了。
这里的坟墓,成千上万,一眼望去,几似看不到边际。
“这里,是北境将士埋骨处。”
丰子安的声音在方云汉耳边响起,年轻的音色也被这里的氛围所浸染,充满了一种古老铁锈味的怆然,“那远一些的,是过往的战争中牺牲的人。而在我身前的这些,是在我来到了铁衣城之后掩埋的牺牲者。”
他抬起手来,遥指那茫茫的墓碑,画出了一个范围,最后指着最靠近这里的几列,道,“而这些,是在幽魂之乱中死去的兵士。”
方云汉面对这数不清的坟墓,抬头望着即使有太阳也显得灰暗的天空,左手抬起,感受着此处的寒风,道:“这里牺牲的,都会有人记得。”
丰子安平静的点头:“是,军中会按照名册点数,确定了有哪些士兵牺牲,然后就会通报府衙,层层传递,让他们远方的亲人知道这里的消息。”
“他们的亲人会记住这些牺牲的人。”
“那些仍然在军中奋战的士兵,也会记得他们曾经相识的战友。”
“可是”
不披甲的将军在萧瑟冷风之中闭上了嘴,许久之后,脸上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长叹道,“可是我不记得啊!”
方云汉一怔,侧目望去。
丰子安走向前方,手掌抚上了一块墓碑:“这些木头上的名字,是让军中众士兵对照着名册,查询、刻录的。其实就拿这一次死伤的近千名士兵来说吧,这里面让我感到眼熟的名字也许一个都没有。”
他按着墓碑,望着其他坟墓,“我到铁衣城这么多年,先后统御五万大军,真正认识的将士,却还不超过八百人。能真正在一见面就把名字跟人物对上号的,估计只有三四百个。”
方云汉无言以对,只好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风声缓送,丰子安平复了一下气息,继续说道,“然而,当时这近千名士兵因为幽魂之乱身亡的时候,我一眼看过去,分明觉得一个个都眼熟。”
“我好像觉得,我看见过他们在军训中操练,我看见过他们在城头上奋战,我看见过他们在林野中巡逻,我看见过他们在商铺前跟小贩讨价还价”
丰子安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仿佛他每说出一句话的时候,脑海中都确实在回忆那样的景象。
“我那个时候觉得他们从前一直都在我身边,觉得他们是那样的熟悉,我为我熟悉的这些士兵不明不白的丧命于幽魂之手而伤痛,愤怒”
“我那时候想,如果他们是战死于塞外的刀枪之下,无论埋骨沙场还是马革裹尸,至少都比那种不明不白的死法”
他的话顿在了这里,他说不出那个“好”字。
不管是怎么死的,毕竟是死了,又怎么能说好。
方云汉仍静立,认真的听着。
“我那时候觉得,我有生以来未曾如此伤心愤怒过。”
丰子安回头看着方云汉,“我错了。”
“因为,等我发现我跟这些士兵其实不熟,在我脑海里,无论怎么去回忆,都只能用一张模糊的脸孔替代一千个人的面貌。”
“我甚至叫不出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在那个时候,”
“我心,更痛。”
人,至此无声。
谷中无数的墓碑不曾变过。
山头天云吹去,寒风蜷缩在方云汉指尖,左手曲握,收回袖袍之下。
林间大风吹来,冷而干燥,这北境的长风若欲哭泣,想必连眼泪也不知该向何处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