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迎光自有暗影(4200)

阳光下,热风正向着长路的另一端吹去,许多尘埃被风卷起来,在日光的照耀之下,乱中有序的漂浮于空气之中,轻柔的舞动着,拂过一具具尸体,一个个弓箭手的身躯,追随着风的方向,飘去。

地面上,一股股血水如红色的灵蛇缓缓的流动着,从较高的大路中间,向着较低的大路两边流淌过去,遇到那些弓箭手的靴子,便会因为阻碍而积蓄更多的暗红,渐渐分为两股,绕过军靴,继续流动。

缭绕在那些符箭上的黑烟散的更快,扰人心烦的低沉絮语,渐渐低至不可闻的程度。

公孙仪人、丰子安、刘青山,七个道士、五百弓兵,都注视着这些变化,提防着可能再度响起的怪异声音。

但,那种异变并不在他们所关注的声音方面,而是以另一种无人能预料到的方式展现。

像是在一晃神之间,众人骤然发觉,风中飘舞的尘埃,地面流动的血液,都停止了它们的运动。

这种停顿根本没有一个逐渐减速的过程,以至于,当众人意识到这种停滞的时候,并不是先感到惊奇,反而最先心疑,觉得自己是不是莫名失去了之前一小段记忆,才缺失了尘埃血液逐渐减速,风声逐渐消弥的画面。

最先占据众人心头的,是一种静止中的茫然。

在这种相辅相成,混淆先后的静止与茫然之中,方云汉霍然转身,一掌向着身后挥出。

他醒觉于众人之前,却还是慢了一瞬间,或者说,是错了一招。

因为他感受到的那一股危机——那蓝色脸谱的躯壳,是在他右手挥过去之后,才靠近到他可攻击的范围内,位于他的正前方,也就是说这右手横扫的一招完全做了无用功。

一以贯之的心念,天刀的敏锐,山字经的空灵,居然都被蒙蔽了一刹那,以至于方云汉做出了这个误判。

他一掌挥空,左右双肩立刻被带着残影的指力击中,浑身一震,后背迸射出两道细长疾劲的血雾。

击中两肩的是右手,而蓝色脸谱者的左手也并指如剑,刺向心口,方云汉左手急张,挡在心口前方。

他的左手本来是要直接截击对方的剑指,但是肩头受损,手臂动作慢了一分,只能采取这种被动防守的姿态。

蓝色脸谱者的左手指尖点在方云汉左掌掌心,去势一阻,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化指为掌,掌劲向前一按。

此人的指尖还停留在方云汉的掌心里,但是整只手掌竖着压下去,掌根击打的范围,却超出了方云汉左手横向遮拦的区域,重重的冲击在方云汉心口七寸以下。

一股深沉如灰,阴郁似蓝的杂色波纹,从方云汉身体前方竖着扩张开来。

嘭!!!!

护体真气被势如破竹的破分。

方云汉口中喷出一股鲜血,躯体霎时间倒飞十几米,斜着撞入了路边的一间茶摊里。

那茶摊本就有些简陋,七八套桌椅,柜台厨具,几根立柱,茅草屋顶。

方云汉这一撞,至少撞碎了其中三张桌子,两根柱子,整个茶摊的顶部顿时倾斜倒塌下来。

颇为沉重的屋顶砸在剩余的桌椅上,又是一大片木料破裂的声音,砸起了一大圈烟尘,乱七八糟的凳脚,断裂的柱子,纷纷从茅草屋顶之间穿刺出来,斜指向半空,而方云汉的身体却被彻底掩盖。

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静滞的感觉消失,空气中的尘埃继续飘舞,地面上的血液接着之前的痕迹流动。

那一只打飞了方云汉的手掌缓缓收回。

瘦长且布满了皱纹的手掌,仍是死灰色,其主人,仍然是蓝色脸谱,王侯戏服的老者。

可是现在,他浑身破烂的长袍修然垂落,气质却幽深冷寂,迥异于之前,只不过是静静的站着,气势却比之前拿腔作调的朱可用更为……博大。

大概真的只有以博大来形容。

那种气质,并没有压迫在场的人,而像是把他们所有人都包裹了进去。

一个人,包围数百人。

五百名神箭手竟然同时产生了些许畏缩的念头,喉结上下滑动,握着弓的手微颤。

许多士兵情不自禁地低垂了目光,才陡然认知到一件事。

——原来这个时候,他们都是背着光的。

太阳在他们背后,那光明的源头,是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而阴影,在他们面前。

旭日不止带来了光明,也带来了更加显眼而深邃的阴影。

那些房屋的影子,人们的影子,都向西投射,他们的面目皆处于朝向阴影的一方。

长路上的一切站立者中,只有那脸谱老者迎光而立。

脸谱老者看着方云汉倒飞出去的方向,似是想要向前迈步,但只移动了一小步,浑身都响起了细微的骨骼摩擦声。

这老者浑身的骨头刚才都已经被方云汉震裂,在因为莫名的原因重新活动起来,并向着方云汉发动了突袭之后,部分骨骼已经崩断,如果再要动作,双腿的骨头恐怕也要承受不住了。

老者的步伐一停,双手掌心向上放置于小腹的部位,缓缓向上提起,等到高度接近双肩的时候,双手翻转,再向下压。

伴随着他这个动作,灰蓝色的暗哑光泽在他周身流转,可以通过上半身衣服的破口,看到他皮肤上那些伤处变化,翻起的皮肉被抹平,不断流失血液的伤口合拢。

这灰蓝之气充盈全身,不止在外,也是在内。

他全身的骨骼,都因为这以全新模式运转起来的阴气,暂时被强行拼合,裂缝处被包裹,逐渐被挤压闭合到几乎看不出有破裂的痕迹。

这个过程其实非常迅速,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老者坦然面对着数百名敌人,垂目沉思。

‘我这一股意识出现在此不堪用的躯壳之中,显然是祖师的手笔。’

‘祖师的神意只留下了一个杀字,是要杀光这里的活物吗?’

老人的双掌渐渐压至小腹的部位,抬眼扫去,一眼望尽了被他气势压住的所有人,不禁摇头轻声自语,“这样一群孱弱小辈,何以令祖师另眼相看,有令本座来杀的价值?”

“你们在发什么呆?!”

一声清越呵斥之声响起。

公孙仪人惊醒众人的同时,悍然提刀向前。

她的上半身前倾,刀刃垂在身后,跟上半身倾斜的角度形成一条直线。

向前奔跑的过程中,女刀客整个身体都一直保持着压低的姿态,维持同一水平高度,几乎是在两步之间,就跨越了尸相枕籍的一大段路程,一刀斩向面谱老者的膝盖。

面谱老者左脚一抬,脚踝向前,后发而先至,未卜先知一般,正好格挡在公孙仪人手腕的位置。

刀刃挥斩的动势被遏制,公孙仪人借着手臂和对方脚踝的碰撞,手腕一翻,长刀旋转反握。

她的长刀向外侧旋转的时候,身体也向右侧一转,脚下取一个定点,以迅捷无伦的速度转了大半圈,伏低的身子在此过程中窜高,刀身紧贴着小臂,刀尖就像是从手肘上延伸出来,曲肘朝着面谱老者的脖子刺过去。

这一刺之势,以右手的手掌、小臂、手肘稳定刀身,以旋转加速,借着身体挺直上窜的力量,把内外各处的力量都拧成一股,凝聚在刀尖一点、刺击一线的轨迹上。

面谱老者刚才抬起的左脚踏地,身子向左前方跨出,就像是要夺步抢入公孙仪人身后的位置。

如果从上方看去,两人的站位、移动,在这一刻,便犹如旋绕的双子星。

那已经压到了丹田,调顺了气息的苍老双手一抬,右手以手背砸在公孙仪人右手大臂,略微从侧面抵住这一刺之势,左手并掌劈向公孙仪人的后背脊椎。

公孙仪人右边眼角瞥见对方身影一动,心知背后空门已露,内力下沉,直冲涌泉,脚底忽有一层雾气涌动,女刀客的身体立刻如同腾云驾雾的龙鲤向前滑去,跟面谱老者拉开一段距离。

在向前滑去之时,她右手反握的刀顺势交在左手之中,从左边耳侧向后刺去。

正在追击的面谱老者目睹一刀刺来,双掌一拍。

他的左手向右拍,右掌向左拍,都拍在了刀身上,但是落点却相隔有四寸左右,一左一右。

嘎嘣一声,公孙仪人的刀顿时被这落点有差的力量扳断。

脸谱老者一掌再出,公孙仪人回身抬手招架,可那一掌看似前推,却在跟她左臂接触的一刻扣住了手腕。

“不好。”

公孙仪人想要变招,却察觉对方的动态比她更快一分,像是就卡好在那个节点上,令她变无可变,脚下有力难施,身子猛然被拉扯向前。

脸谱老者手上向后一拉,脚下向后一退,当即使公孙仪人的身体前扑腾空,在空中被抖了一下,面朝下的砸入地面。

砰的一声,地面尘土四散。

公孙仪人身体落地,左臂还被脸谱老者擒在手中,他手腕一转,公孙仪人的左臂顿时被拧转,就像一条即将被挤出所有血水的毛巾。

但是就在这股旋扭的力道来到肩部,即将把她整条手臂撕下来的时候,公孙仪人贴地的右手发力,身子腾空而起,顺着左臂旋扭的方向旋转,卸去这股力道。

这个时候,被刚才公孙仪人那一声斥喝惊醒的众人,才做出反应。

丰子安一箭飞射,直取脸谱老者面门。

老者的身体如移形换影,手上一松,已经避开了那一箭,并旋身移动到公孙仪人腰部,一掌推在她腰侧。

“咳!”

公孙仪人吐血横飞,即将撞入一栋屋舍的时候,两根柳条破土而出,以柔韧的姿态接住了她。

而在公孙仪人身体前方,路面上,一丛又一丛柳条飞扬,铺天盖地的朝着脸谱老者抽打过去。

“这肯定是他们背后的魔宗妖人作法现身了,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屋顶上,刘青山等八名道人一起施术,袖子里一道道黄符飞速的化为灰烬,裹着碧绿光华潜入地下,化作一根根柳条攻向脸谱老者。

“杨柳万丝,鞭策风雷之法。”脸谱老者开口,文雅的口吻之中,却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酋的自信,“扶龙教三十八道修法之中,以这一道最为平庸。”

他双手各自在空中画了个圈,像是那些柳条自投罗网一般,便将一大把柳条抓入掌中,双手一碰,本来出自同源的柳条居然起了互相抗争之意,对碰之下,散成了满天碧绿荧光。

两股灰蓝之气从地下循着刚才那些术力运行的轨迹反击回去,七个年轻道士只觉得脚下瓦片一震,纷纷神酥骨软,当场跌倒。

刘青山低呼一声,一跃落地,勃然色变:“不是以力强压,而是从术理上瓦解,你是谁?!”

脸谱老者冷淡一瞥,互觉阴影腾上半空,盖住面目,举目望去。

柳条刚散,又见铺空箭雨。

五百名神箭手原本就不只带了符箭,此时在丰子安的号令之下,开弓齐射,目标锁定一人,越是靠近,那些羽箭相互之间的间隔就越小,密集几如蝗群飞盖而来。

脸谱老者徐吐一气,道:“物穷则反,道穷则变。”

他双掌一举,灰蓝之气分作两股,从他周身旋绕上涨,随着双掌拨转的动作,化作一个如光如雾的漩涡,极速散开。

数百根羽箭没入漩涡之中,竟然全无相互碰撞的声音传出,如同深海鱼群一般,极富规律的一同转向,在脸谱老者的双掌上空转了一个大弯后,

竟,反射回去!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一时之间,破空之声震人心弦,这些羽箭反转射回的劲头,竟好像比射来的时候更加凶猛。

数百弓箭手见到这做梦都没想过的一幕,大半骇然失声,惊恐欲呼。

“破!”

一声暴喝轰然,那一片茅草屋顶四分五裂,数不清的桌椅碎片朝着各处溅射开来。

方云汉从地上拔身而起,一拳轰向半空,那聚集如流的数百根箭支被隔空而来的爆破拳力击中,在轰然巨响之中,纷纷炸碎,相互碰撞,如一团散乱的黑云,落向大路另一侧。

他一拳解围之后,扭头看向脸谱老者,冷笑道:“呵!”

“死了又活,打了又打,你们还真是善于重复利用,节约得很呐。那这一次,就让你粉身碎骨!”

方云汉扬眉叱咤中,一步跨去。

周围的人骤起一种错觉。

像是那一道白袍染血的身影在茶摊的废墟之中凭空消失,又突然从脸谱老者身前的地里“长”了出来。

他的身体快的像是从地里长出来,而他前方的空气里,更突然“闪”出了一只拳头。

雷音轰鸣,拳头上的赤金光泽布满裂纹,似将爆裂。

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