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北方边境,又是一日,日暮天阴。
伏虎镇中,属于镇长的那座宅子,今日已经布满了人。
伏虎镇的百姓本来说不上有多么富裕,但是镇长很有手段,几个儿子有经商有从军的,挣下了一份大大的家业,这一座宅邸,就算是放到大齐腹地的一些州郡去,也称得上是庭院深阔的豪富之家。
可是如今,大宅各处门户都已被用某种粗暴的方式拆毁,被蹭掉漆的门框和残损的墙砖直接暴露在外,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被踩的不成样子。
有些窗户所在的位置也被直接打出大洞,可供人通行。
这座宅邸原本的主人,成了那些挤在这里的活死人之中,不起眼的一小部分。
大宅中心偏前的院落里,八角戏台之上,除了勾着蓝色脸谱的戏中王侯,又多了一座石雕。
那石雕粗糙,是以宅子里的一座假山石劈斩而成,不但边角毛糙,坑坑洼洼,而且还有些裂纹遍布其上,看着像是一棵怪枝旁生的小树。
但是蓝色面谱的老者轻抚着这座石雕的时候,如同看待一件旷古难寻的稀世珍宝。
等到八名各持兵器的壮汉回到戏台周围,伏虎镇中所有丧失理智的人都聚集到了这座宅院里,脸谱老者缓缓后退了几步,站在戏台边缘,双手袍袖一展,向前拱手而拜。
戏台周围,肤色死灰摇头晃脑的乐师们,将鼓点敲响,铜锣数鸣,笙箫之声先起,弦乐为伴,高亢庄严的曲调,霎时间席卷了整片宅邸。
“万寿之神!”
脸谱老者在高亢的乐曲声中高呼,一嗓子韵律娓娓,嗓音反而成为了整个乐曲的主体。
他似乎将面前的这座石雕当成某种神像,恭敬地拱手拜着,再三高呼,没有繁琐冗长的祷告祝词,只有最单调也诚挚的四字神名。
“万寿之神!”
戏台八个角上的八名太保,不约而同的跪下,口中一起呼唤着神名。
相比于戏台上脸谱老者的朗润语调,这八个活死人的声音显得非常沙哑难听,吐字模糊不清,四个字说出来,倒像是随意的高喊了一声,除了声音洪亮之外,一无是处。
而在他们八个呼唤之后,整座宅邸里,近千名肤色死灰的老幼男女,一同发出嘶吼。
这些人,就根本连喊出那四个字的意识都没有,是真正在用属于人的嗓子,发出猿猴啼泣一样的呜哇吼叫。
但是,无论他们懂不懂得那四个字的意思,无论他们口里喊着什么,在脸谱老者的带领之下,所有灰肤者,都诚挚恭敬,愚昧而纯粹的向着那座石雕,拜下。
这叩拜的祈愿,真正懂得所求何物的,只是那个脸谱老者一人。
所有的祷告,都是以他心中默念的大欲为核心。
如果人与非人的和心念,真的是可以化为现实的力量,那么,这近千名非人之人的欲求,已经在宅邸之中沸反、盈满。
天色昏暗,聚集在这里的人大多都穿着一些粗布衣服,即使原本有穿绫罗绸缎的,再变成活死人的这段时间也已经染上了各种污垢。
唯一鲜艳的颜色,只有脸谱老者身上的锦袍和那一脸蓝色的油彩。
当他垂下头颅,蓝色的脸谱进入了不可见的阴影之中,除他之外,周边一切都好像变成了灰白二色。
死寂的环境,单调的色彩之中,倏地,如同细线的深红色光芒在石雕之上浮现。
呼~
在此宅邸之外,伏虎镇的街道上,地面吹起了一阵尘埃。
寒风起兮。
………………
伏虎镇外,已经筑起了营帐,大队士兵巡逻往来。
右眼下有着一条刀疤的将领策马归来,直入大帐,禀报道:“将军,铁衣城那边,之前丧生的士卒们的尸骨已经全数安葬了。”
“我知道了。”铁衣城主将丰子安坐在帐中,正闭目养神,闻言,满是疲惫的睁开眼睛应了一声。
他这段时间以来甲不离身,银甲之下,一身白衣尽染尘埃,尤其是手肘,膝盖等处,衣料的褶皱已经发黄,还有几处细小的暗红血斑。
长时间的夜不能寐,使得他精神过于紧绷,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注意力难以集中,眼神都有些发直,顿了一顿,才想起,问道:“白无过,那日闯入伏虎镇中的拳师如何了?”
“那个金色秋还没醒过来。”
白无过说道,“他身上有四处贯穿躯干的伤口,肩头和背上也有深可见骨的斩伤,从那天我们把他送到铁衣城之后,就没醒过来过。不过,他好像是一个已接近换血的大拳师,自愈能力很强,大夫说,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一个已经接近换血的大拳师,居然会伤成这样。”丰子安眼神沉沉,道,“他们变强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如果那不是一时的突变,而是持续性的成长,在又度过了这三天之后,又会变强多少?”
白无过沉默片刻,道:“实在不行的话,今天我再带人进去,把那些明显实力更高的找出来,清除掉。就算之后又有同等数量的人发生突变,他们想要成长到这个阶段,也需要时间。”
“太危险了。”丰子安拿起了桌案上的一封信,说道,“今天早上,京城的回信到了,据说近日抵达京城的八位道长,有解决这种异变的能为。”
“道士?”白无过有些不敢信任的神色,道,“几个道士能有什么用?”
丰子安道:“这几个道士非同一般,他们入京也未足一月,但是不但得到了陛下的封赏,更得到相国的宴请。”
白无过低头想了想,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觉得背后袭来了一股寒意。
在北境,入秋的时节,有那种能吹得人浑身一凉的冷风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这股风吹过之后,不知为何,白无过有一种异样的悚然。
仿佛隐约间看到许多蜘蛛的尖脚爬过,或是毒蛇吐出了信子。
他眨了眨眼,四周景物变得清晰,那种异样的感觉消退,可身上的寒意半点不减。
嘎!
椅子脚与地面发生一段短促而剧烈的摩擦,丰子安迅速的站起身来绕过桌子,大步走向营帐之外。
白无过连忙转身跟在他身后。
一出了营帐,两人都似打了个激灵。
营帐之外变冷了很多,像是就在刚才白无过进入帐中谈话的这段时间里面,一下子从入秋的期间来到了深秋,近乎于冬季的气候。
军营之中四处值守的士兵,都正有些惊疑不定的转头扫视四周。
白无过一看便知,刚才这些人恐怕不只是被冷风吹过,应该也有他那种像是见到了蜘蛛毒蛇一样的异样感。
“这风,是在往伏虎镇中吹。”
丰子安往前走了几步,到视野开阔的地方,观察了片刻,扬声道,“拿弓来。”
本来在帐中等候的两个护卫,立刻将一张形制苍虬而张扬的大弓取出,并带出来一壶箭。
丰子安撩起自己衣袍下摆,撕了一根布条下来,捆在箭头上,接着张弓搭箭,一箭射向军营左侧。
因为箭支破空的速度极快,周围的士卒根本看不清一箭落向何处,白无过倒是看清了箭身轨迹,但是对丰子安的举动也有些不明所以。
丰子安没有解释,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举动,不过这次是一箭射向军营右侧。
等到那一支箭落入林中,丰子安静默数息,目光盯着前方地势略低的那伏虎镇,幽幽道:“四面来风,大概,都向镇中去了。”
白无过一愣,这才明白刚才丰子安是在判断风向。
刚才那两支箭射出去的时候,箭上布条一直被迎面而来的气流吹的拉扯向后,他是没看出来有什么明显的方向变化。
但,丰子安箭艺超卓,在大齐军中人所共知,既然他有这样的判断,想必是不会错的。
“这风给人感觉,十分殊异,风向也是反常,只怕是伏虎镇中又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化。”
丰子安用力捏着自己鼻梁上端,闭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声音凝重,“不管那是什么原因,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变化持续下去。”
白无过当即说道:“那我……”
“此处共计一千八百人,留一千人在外固守,以防那些活死人趁机逃窜,另外八百人随我入镇。”
丰子安打断了白无过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说道,“那两百火枪兵,分配于在外守御的兵力,由你在外统调全局,实在事不可为,才可下令开杀。”
“怎么能让你亲身深入险境?”白无过焦急道,“将军,你可是……”
丰子安一抬手,道:“引箭破趋,你远不如我,而在兵卒的指挥调动、封困围堵上,你比我更得心应手。至于所谓身份,你如果还记得我是主将,就不该质疑我的命令。”
“我会带走所有亲兵,若是做到这种程度,我还会死在那里面,那也只能说是天数使然。”
他侧首一睨,“白将军,你听清了吗?”
白无过见丰子安冷目扫来,心中一凛,无奈抬手行礼,沉肃道:“末将遵命。”
命令传出,兵士点齐,前后还未足一刻钟的时间,丰子安已经领着八百名精兵,从直通前方城镇中线的那一条大路上,踏入伏虎镇。
镇中作战,策马奔腾,诸多不便,所以众人都是步行。
那些活死人的吼声一次又一次响起,也等于是为这些士兵指明了方向,在丰子安的带领之下,众人直扑原本的镇长宅邸。
他们已经是在不至于影响后续战斗的情况下,尽全速奔跑,可是,丰子安听着那越来越整齐的吼声,心里焦急的意味却飞快的加重。
在每一波吼声的间隙之中,那庄严高昂的曲调,更营造出森罗洞窟一般的气氛,如有阎罗恶怪,在那座府邸之中,静候奔腾的兵士们自投罗网。
伏虎镇外,白无过注视着那些士兵的身影渐远,捏着长矛的手掌发力越来越重,手指的指节都因之泛起了苍白的颜色。
也在这时,镇子里一波吼声方休,乐曲在冷风中徜徉,传到这里却已经显得细弱,而在另一个方向,逐渐有沉闷如数十匹烈马奔腾的声音传来。
白无过皱眉扭头,少顷,奔腾声愈近,却骤然停下,外围顾守的兵士飞奔入林来报。
“白将军,三里之外,有个老道士,骑着一头……一头大象,要到伏虎镇来。”
“骑着大象的老道士?!”
白无过一惊,又看到士兵手中递来的文书,粗略看了一眼,连忙说道,“快去请他们进来。”
等到白无过再度看向镇中的时候,士兵们已经偏离了那条大路,他只能依稀看到队尾的十数人,在那条大路的中段向右转去。
从那里转向右侧不超过五十步,就是原本伏虎镇镇长的宅院。
这个时候,丰子安已经带着他的队伍四面包抄,向那座宅院发动了进攻。
宅院之中,原本人头攒动,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一个个转头看去,露出了一大片死灰色的脸孔。
惊悚的场面,如同成百上千具雨打斑驳的石雕活了过来。
可是这次丰子安带进来的士兵,都有了应对这些敌人的经验。
虽然在将军的要求之下,他们把又是换成了木棍,但是左手盾牌往前一顶,右手木棍向下一扫,这种战术使得依旧顺畅。
如果从高空中俯瞰,就能看到四面八方,都有劲装士卒突入宅中。
如同深色的糖块包裹着一盆死灰色的汤,当围成一圈的糖块融化,褐红的色彩,就向着汤水之中包围刺入。
这些士兵配合默契,手段娴熟,一面盾牌顶住那些活死人胸腹之间,一棍子就能打折活死人的脚踝等相对脆弱处,有的还会在嘴上补一棍子,打掉几颗牙,以防这些活死人倒下之后大口撕咬。
其实,这近千名活死人里面,有不少都是上一次白无过率兵入镇的时候打伤过的,现在这些士兵打起来就会更加轻松,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补那一棍子,盾牌一顶,对面就倒下了。
八百名精兵,从乱七八糟倒了一地的活死人之间穿过,逼近了乐曲声发源处的那座院子。
这院子里围成一圈的那些活死人,也在此时纷纷转面向外。
他们无意识的张着嘴,滴着涎水,抬起了手。
一切都跟外面那些已经倒下的活死人没什么差别,可是,当一个冲在最前方的士卒挥盾冲去时。
附近一个站在破损的窗户之外,面无四两肉的干瘦老者,抬手一爪挥了过去。
那灰白色的手掌,五根手指指腹的皮肉猛然紧缩,五根参差不齐的指甲,在肌肉紧缩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从肉里弹出了一寸,泛着灰白的冷光。
啪!
盾牌被拍开,老者的另一只爪子已经挥了过去,在士兵的肩膀上留下了几条如被匕首划过的深刻伤口。
一时,血如泉涌。
“吼!”
那些活死人狂乱叫喊着向外扑出,众人这才发觉,位于这个院落之中的活死人,身上有极重的寒意,头发、眉毛上,竟似落满了寒霜。
众多士卒寸步不让,大喊着围上。
丰子安从人群间隙之中看到了院落里面的场景。
那院子里的地面、戏台,好像都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冰霜,像是凝结了四面寒风中最阴沉的那一部分。
但在八角木台上,一座粗糙的石雕放着艳艳红光。
随着这些发盖寒霜的活死人向外扑击,那一座石雕轻轻震动,许多指甲盖大小的石屑混着冰霜剥落,逐渐展露出之前那个手脚毛糙的雕刻者无法企及的精美模样。
咔!
石屑崩尽,一片碎石飞溅,红光更深。
身穿着戏中王侯服饰的老者站起身来,在丰子安的这个方向,可以见到他的侧脸——半张蓝色的脸谱。
而这蓝色的脸谱被他身前深红色的光芒照射之后,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色彩。
他目视木台正中,彼处,一株如石如玉如活物的深红色六叶莲花,芳华正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