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繁星点点。
蔡京刚穿过屋顶,先看到了星光,接着就有一身浅蓝色的衣袍在他眼角余光之中扫过。
有另一个人也在这屋顶上,仿佛早猜到了蔡京逃走的路线,正候着他。
“苍梧侯。”
蔡京一侧首,见了步之外那道人影,向上疾冲的气息立刻一转,绷得笔挺的衣袍一飘,身形微微下坠,凝定在他撞出来的那个破洞边缘处。
这些年来,蔡京暗中练功不辍,虽然没有多少亲自动手的机会,但也知道遇到这种绝顶高手,还只是一心想着逃跑,无异于引颈受戮。
他一手抚在胸腹之间,内力流向急转,闷闷的吐着气,双眼一瞬不转的警惕着方云汉的动作,沉缓道,“看来元十三限不但没能杀了你,甚至没能伤到你。”
“这还要多亏了你呀。”
青瓦之上,方云汉一身明秀之气,反手握着长刀贴在背后,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这个恶名昭着的当朝太师。
说来,这还是他与蔡京第一次见面,虽是特地来杀这人的,方云汉却在见面之后先笑了笑,才道,“如果不是你当初担心他有朝一日幡然悔悟,跟诸葛神侯和解,所以示意三鞭道人给了他错乱缺漏的经文,他的成就应当早不止于此。”
“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蔡京声音一悚,身上的衣袍如同波澜起伏。
刚才他撞破屋顶的时候,周身自有一股罡气护持,身上柔滑的布料,没有出现半点破损和褶皱,也未曾沾染木屑尘埃,丝绸反照着星光,从衣领到下摆一线线的亮着。
而此时他衣服一抖,光鲜的衣袍上所有的光泽好像都在向脸部流动,汇聚到他眉宇之间,在眉心形成一根竖直的、半金半血色的光纹。
这光纹一成,蔡京浑身都多了一股佛像似的庄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肃穆如梵音,“你就是用这一点说服了他?”
“他已经死了,你不必担心他得知真相之后,追来杀你。”
方云汉一语道破了蔡京这一问真正的用意,右手抬到身前,不应宝刀的刀柄在他掌心之中一转,刀身垂直于屋顶旋了一圈,护手换到了虎口的位置,随即甩手以刀尖斜指屋顶瓦片,低垂在身侧。
“你不必分心二用,左思右想,没话找话的意图拖延时间,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蓄息养气。”
他竟然开口劝慰对手,道,“不必有多余的顾虑,也不要有多余的奢望,请你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接下来的战斗上,在你死之前,好让我看一看正版的山字经到底如何。”
蔡京双眉一抬,眉心那一道血红泛金的光纹变得更加深刻,几乎像是要切入他的肌肤,烙印在头骨之上,又像是要睁开如明王一般的第三只眼睛,作佛容之怒:“你未免太托大了!”
话音未落,他双手中指、无名指弯曲,其余三指自然伸直,如佛陀法印,向方云汉一推。
他这一招使出,屋顶这块地方和其他地方,立马产生了一种极其严重的割裂感。
屋子里面香薰灯暖,刚才莺歌燕舞,现在一片混乱。屋子外面则火光灼灼,甲士林立。
但是屋顶上,只有一片清寒,上窥万丈,群星默然,云霄无声,下面的一切喧嚣都似乎已经被阻隔、抛舍。
在方云汉的视野中,屋顶上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雾里看花,镜花水月,什么东西都变得虚幻起来,而他手里的刀,突然变得重于万钧,竟使手腕微微一沉,身上的衣服都像是有了千斤的重量,接着他的皮肤也在加重,内脏也像要下坠,眼皮也变得沉重。
他的整个身体都像要把他往无底深渊之中拉扯过去,要他屈膝跪倒,垂头闭眼,就此堕落。
当然,他的膝盖还没有弯,但在这令人眩晕的沉重感里,头颅已微垂,双目也微阖。
蔡京面露喜色,身影骤然溶解在空中,只有两只不甚清晰的手掌,猛然推来。
一切虚幻中,这两只模糊的手在急速的放大,越大越威严,模糊的掌纹都像是龙蛇游走过的碑文,不过是在弹指之间,两只手就已经变得比方云汉整个人还要巨大。
两手迅猛的合拢,就像是要压扁一只甲虫那样把方云汉拍扁。
“就这?”
方云汉霍然间振眉抬眼,冷然一声,未见怎么动作,手里的刀已如同一条冷电长虹,从两只巨掌之间贯穿。
刀锋所指之处响起一声怪叫,已经快要碰到方云汉双肩的两只巨掌凭空消失。
蔡京的身体像是从空气中被“挤”了出来,上身后仰,双掌合十,险之又险的夹住了直逼他胸膛的不应宝刀。
刀尖已经刺穿了蔡京胸口的衣服,若不是刀身上的内力也被他双掌阻断,只要刀芒一吐,他当场就得被开膛破肚。
周围模糊的一切复归真实。
“又是拿《山字经》的力量来影响别人的感官,心的力量,在你们眼里是只能用来迷惑别人吗?”
方云汉说着,抖动手腕,把刀往上一挑。
不应宝刀分明还被蔡京双手死死夹住,没有转移,但是随着方云汉这个上挑的动作,刀的实体之内,竟然又分离出一道显得更虚幻一些,却造型一致、锋锐不减的不应刀影。
从胸膛到咽喉的距离本就太短,况且只是刀尖的移动,手腕所要做出的动作幅度更小,奇峰突出,实际速度快逾奔雷,避无可避。
刀影脱离实体,极速一挑,已经没入蔡京咽喉。
噗!
虚幻的刀影有着真实的杀力,蔡京瞳孔一缩,脖子后面喷出了一股血雾,颈椎的骨骼也被从中间一线穿透。
其实割喉不一定会死,但是脖子的骨骼都被从中分开,却是必死无疑。
蔡京受了这必死的伤,嘴里居然还能发出一声破裂似的尖啸。
他体内多年潜修的那一股异力,在生死的威胁下震荡爆发,贯穿了他咽喉的那条刀影发出嗡的一声,首先被震散。
同时,他脖子里面像是被制造出来一个具有极大吸力的点,猛的把两边的皮肉吸扯,向中间一合,刚才那条前后透亮的伤口闭拢,立刻严丝合缝,半点也看不出来了。
刚才那一瞬间整个脖子都发凉的感受,滋生出无穷恐惧,眼神中的惊恐催生疯狂。
蔡京从没有一刻发现自己离死亡这么接近,从没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原来这么怕死,他依仗着真本《山字经》匪夷所思的生机,强闭伤口,噎血大呼,竟然把胸膛向前一挺,吼道:“你杀不了我,我不会死!”
他双臂合十在胸前,这胸膛一挺的动作,自然令双手也更添一股向前的推力,两条手臂奋力一振。
砰砰两声。
屋顶上夜风嘶吼,两条散发虚淡光芒的手臂从蔡京腋下探出,双臂交叉,往不应宝刀一顶。
当~
不应宝刀被荡开,方云汉唇齿微张,眼中映照出来一个长出了四条手臂的乱发老者。
“我不会死!”
蔡京嚎叫着再度冲上,四臂同时大张,挥击,肩头耸动,从两边肩膀上竟然又窜出了两条手臂形状的光影。
蔡京的功力隐藏的极深,年纪也比方云汉大的多,身居朝堂,人生阅历更是丰富。
但是他几乎从来没有真正跟人生死相搏的经验,凭借高深功力,他能及时反应,从容应付各种突袭暗杀,但如果遇到一个气势狂猛的人,正大光明冲过来,哪怕功力远不如他,都有可能把他一拳打翻在地。
这正是交手才一招,方云汉就能把他脖子刺穿的原因。
但是真正生死关头的大恐惧,终于让蔡京豁尽潜能。
《山字经》,跟一般习武的方式截然不同,另辟蹊径。
好比作画一样,别人是绘山画水,工笔花鸟,人物写意,但它却另具一格,自成一派,去画人的内心世界,花之言、鸟之声、山底内的火熔岩、水深处的鱼。
这方法足可以开百代之先河,是武学发展至今,还未有几人涉足过的神秘领域。
有大欲才有大愿,有大愿,就有大神通,大威力。
求生的,竟使之生出六臂的身相,可见其玄奥。
但是在方云汉看来,山字经越是神奇,更显得蔡京在战斗上的不堪。
你要求生,多长几只手就有用了吗?你弄一对翅膀都比这个更有效。
面对六臂的扑击,方云汉左手负后,单手持刀,每一刀都对着蔡京的身体中线劈过去。
劈额头、斩胸口、撩切小腹,所选的都是最简单的攻击路径,可是这一把刀,却以最简单的招式,挡住了施展各种精妙拳法的六条手臂。
秘诀只是一点——方云汉刀上的力,更沉。
第三个人物模板的进度提升到80后,以他多重叠加之后的内力,即使放到这个世界里,也得是那种十日之间就能培养出气感的人才,把最正宗的一流内家功夫纯修百五十年,才可企及的厚度。
他每一刀劈下去,蔡京至少要有三条手臂从侧面应付,才能把这柄刀挡开,而他的刀身只要稍微一振,就能用刀背顺势砸中其他手臂,破坏他的招式,用刀身一偏,刀柄一撞,就能拍开、格挡开挥击到近处的拳头。
蔡京六臂飞扑之势本来一副威不可挡的模样,但是才挡了方云汉三刀,前冲的势头就完全被遏制,再过了三刀,甚至开始要后退。
他一步步地踩在屋顶瓦片上,从一开始的沉稳无声,到后来嘎嘎作响,再后来,每一脚下去都要踩碎好几片青瓦,甚至有一种一脚深一脚浅,随时可能踩穿屋顶陷落下去的感觉。
“不,我不会死的。”
蔡京又一次重复低喝,可是声音里面癫狂勇进的意味渐渐减少,恐惧增多。
他力图振作,那以求生和纯净气机凝聚成的四条手臂,却还是光芒渐暗,不稳定起来。
咯!
蔡京再次退了一步,却只有前半个脚掌踩在瓦片上,脚下青瓦破裂,一脚滑空。
原来他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退到了屋顶边缘,功力都凝聚在六条手臂上,使他连轻功都来不及运转。
身形不稳的一刹那,蔡京只觉得一股凉意乍然从腰腹之间冲上天灵盖,破顶而出。
两只眼睛的视野,也紧接着分散开来,一只眼睛看到了屋顶左边那院子里的一株腊梅,另一只眼睛则飞速的向右歪倒,坠落,看到了地面的青草。
蔡京的右半边身体创口贴在地面,看起来就像是侧躺着,那半张脸还动了动。
“我不会死……”
方云汉一刀之后,就惊奇的看着屋顶上那一半尸体。
蔡京身体被劈开之后,多出来的手臂立刻消散,但那一半身体居然没有流血,左手还向空中抓了抓,过了好一会儿,那只手才垂落下去,才有鲜血流出。
“嘶,这真品《山字经》,在保命这方面,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方云汉喃喃道,“不过论及战力的话,比元十三限都差的远了。”
轰!
他刚想到这里,脚下整个屋顶、整间大厅,都猛烈的震动了一下。
客厅西边有一股烟尘轰然破出,把西边的走廊摧残中断,地面石砖破碎下陷,上方的廊檐也直接缺失了一段。
几株位于烟尘轨迹上的树木全被搅碎,直到五十米外的太师府围墙都破了个大洞之后,这股焦热的、集中的烟尘才渐渐淡去。
方云汉从屋顶下来,只见这座客厅的整面西墙都碎了,地面上浮现出一道焦黑的粗长沟壑,沟壑的起始处,诸葛神侯手里拿着一杆没了枪头的长枪,袖子边缘有些破损,但仪容不乱。
那条粗长沟壑的边缘处有一只断手,手掌的大拇指上还戴着一个铁指套。
壮志凌云的唐门门主已经不存在了,留于世间的,仅剩下这只断手。
方云汉走近了几步,视线仔细扫过了那一条枪痕,赞声道:“刚才那一股杀气非同小可,应该就是这人发出的吧,可他竟连神侯一枪都没能接住,惊艳一枪,名不虚传。”
诸葛神侯手腕一转,不知道把那一根齐眉长的枪杆收到哪里去了,注意到方云汉湛湛然渐炽的目光,忙咳嗽一声,道:“我只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如果他有十足的准备,我这一枪最多伤他。蔡京如何了?”
“死了。”方云汉闻言,目光从诸葛神侯身上转开,看到一边蔡府人马都已经被拿下,顺口说道,“不过他的功法属实有些古怪,稍后最好还是把尸体烧了吧。”
“嗯。”诸葛神侯点头。
方云汉忽然轻咦一声,道:“那几人是谁?”
诸葛神侯循声看去,那边有一个双眼全白,手持盲杖的男子,正领着两个相貌之间有些相似的妙龄女子,从禁军的封锁之间穿过,向府外去。
那两名女子之中,年龄稍大的一个像是感受到他人注视,回头看来。她颈如雪玉,五官端丽,正因为有些激动而娇靥微红,面容灵而媚。
回首之后,看清厅中情形,她便浅笑着向这边施了一礼。
“那是蔡璇姐妹。”诸葛神侯看过之后,解释道,“她们两个本来是一位章姓廉吏的女儿。当初章大人上谏直言,抨击蔡京,被蔡京派人害了,还掳了他的妻女入府。”
“那时候,她们姐妹两个只是几岁的娃娃,蔡京的一个侧室久无所出,看章氏姐妹生的玉雪可爱,就收做自己的孩子。没人料到,章璇儿早慧,从未忘记仇恨,一直伪装自己,等待时机。”
诸葛神侯抚须叹道,“前几年,我身边左护法项非梦发现此事,就跟她有了联系,今日蔡京已死,也不必让这小姑娘无奈周旋于凶险之地了。”
方云汉微微点头,转而道:“蔡璇潜藏这么些年,蔡京都没能发觉,这位项护法居然先探查出来,神侯府中真是卧虎藏龙啊。”
诸葛神侯却不见什么高兴的神色,反而喟然叹息,道:“其实我府中两个护法,项非梦、施算了,副总管严九嫁等人,都是熟读兵法战阵,胸怀济民之策,奈何时运如此,命途多舛,一身大才,最后只能屈居于我府中,管些小事。”
“那不会是他们最后的结局,而是以前的经历。”
方云汉听罢,笑道,“从今以后,天大地大,自有他们尽情施展拳脚的余地。”
“懂治政的,让他们为官,能打仗的,让他们领兵。反正再过几天,满朝上下的职位空缺,会变得更多。”
诸葛神侯沉吟道:“这些事情我会安排,童贯他们也该铲除,但是,太子、康王等人……”
“你就算不杀他们,也要让他们安安分分,夺名去位,不要让他们有任何兴风作浪的本钱。”
方云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跟这些成年的皇子纠缠有什么意思,反正赵佶的儿子那么多,就算是在襁褓中的也不是没有。你是愿意以后继续跟他们勾心斗角,还是愿意从小培养,教出一个像四大名捕那样心系天下黎民的贤君?”
他们两个说这些话的时候,米苍穹等人还在厅中,但他们要么立刻离开,要么表现的像个又聋又瞎的人一样,就当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一阵秋风,旋起旋落。
太师府中,禁军的脚步声还没有停息,那些平时为虎作伥,作威作福的蔡府之人,一个个都被揪了出来,跪在各处院中。
蔡京的两片尸体也被运来。
诸葛神侯看着那跟他斗了半辈子的人,想到六贼误国这些年,实则是天子刻意纵容的这些年,终是悠悠道:“苍梧侯言之有理,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