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你先纳投名状我随后就来

火苗蹿起,烟雾弥漫。

张易之呼吸略微加重了几分,强忍着呛鼻的硝烟味道,从屏风上爬起来。

却发现裴葳蕤握着自己手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竟是不让他抽离。

“没事了。”张易之哑声道。

说完低喊裴小子。

“公……咳……咳咳,公子我也没事。”裴旻声音带着颤抖。

茶室墙壁乌黑一片,桌椅也炸得稀巴烂,木屑横飞,烧焦的味道充斥整个房间。

裴葳蕤脸色惨白,心跳都漏了一拍,紧接着强烈的心悸让她至今还处于恐惧之中。

她难以置信,就拔一件小罐子竟然能造成天雷的威力。

最让她情绪复杂的是,一瞬间,这个宽阔的身影紧紧护着她,就像母鸡护小鸡一样,给予她浓烈的安全感。

“快起来吧。”

张易之将裴葳蕤拉起,却见细嫩柔软的小手依旧死死抓住他。

他有些好笑,轻轻回握了裴葳蕤的手一下,便任由她牵着。

可当侧目扫视地面时,眼中却泛着寒意。

“她逃了。”裴旻走过来也发现了。

没有断肢残骨,没有血迹斑驳,刺客已是不知所踪。

他快步走到窗户,才在窗棂周围察觉到几个脚印。

裴旻目光变得骇然,霹雳火球就在女刺客脚下爆炸,她竟然靠着轻灵的速度逃脱出去。

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剑术炉火纯青,连速度都如此超绝?

张易之死盯着地面,表情的阴冷逐渐消失。

他知道没有实力的愤怒毫无意义,刚刚让别人生杀予夺,还有什么资格愤怒?

“公子,我应该带更大的霹雳球。”裴旻垂头,一副愧疚的模样。

让刺客逃走了,往后公子将不得安宁。

张易之摇摇头,“这个爆炸范围极小,要真是大型霹雳球,咱们都将死无全尸。”

霹雳球,里面压缩了火药,方便随身携带。

算是此行的杀手锏,带着它防备死士刺客,也幸好有它,要不然今晚绝对要栽在这里。

一想到那个平胸刺客,张易之暗下决心。

等造出了全自动武器,我看看还有什么武林高手,能在冲锋枪面前耀武扬威!

“这动静应该吸引了不少人注意,我们赶紧走。”

他说完这句话,牵着裴葳蕤离开,裴旻跟上。

三人绕了几条街,走进昏暗的巷子,巷子口停着一辆马车。

“公子,你说那刺客还会不会再来?”裴旻持剑护在身后,心弦紧绷。

张易之扶着裴葳蕤登上马车,回头道:

“她不知道我们身上有多少霹雳球,所以绝不敢来冒险。”

说完也上了车,“送裴姑娘回府。”

车厢里,张易之刚坐稳,倩影便扑过来抓着他的手臂。

“先去医馆,你手臂还在流血。”

裴葳蕤急声开口,说着拿锦帕细细擦拭。

张易之侧头端详着她几秒,略带歉意道:

“很抱歉让你经历这些,倘若没有认识我,你的生活安稳幸福,怎会在死门关前徘徊。”

“不。”裴葳蕤抬眼与他对视,眸中似有几分水雾气:

“我不后悔,你把我保护得很好。”

张易之略默,伸手拢了拢她耳边的发丝,眼底情绪翻涌。

裴葳蕤睫毛轻颤微微垂下眼帘,轻轻咬唇道:

“为了你,我甘之若饴。”

说完仰头望着他,那柔弱的眼眸之中弥漫着几分水雾之气,瞧着如此娇弱可怜。

见到你之后,我又怎么能再看上别人呢?

杨玄琰是挺出彩,可遇见张易之以后,她才知道什么叫耀眼炽热,任何人在他面前,也会显得黯然无光。

原本她还被婚约的束缚所折磨,承受着煎熬。

可当那道身影毫不犹豫压在她身上,尽全力保护着她,她的心防彻底崩塌了。

听着近乎于表白的话,张易之凝视着她:

“那我能娶你么?”

裴葳蕤身躯瞬间绷紧,一时有些恍惚。

她分不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可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不错,就是最有权势。

在女子心里,这是一个完美无瑕、高不可攀的一个男人。

而如今,竟然求娶她一个商贾之女。

有那么一刻,她很想拒绝,看看他是怎样为此狼狈无措,无计可施。

可……

裴葳蕤低下头,柔柔弱弱的说:“我考虑一下,我怕你日后不会怜惜我。”

张易之笑了笑,温声道:“好好考虑,我等着。”

车厢里一阵无言,马车缓缓停靠在路边,悬着“裴”字的花灯在屋檐飘荡。

裴葳蕤抿了抿唇,压下心中黯然的情绪,低声道:

“你衣袍破了,我再给你做几件。”

说完抬臀去掀开车帘。

张易之拉住她,侧过半边脸。

裴葳蕤粉腮晕红,闭着眼双手撑车壁,将一点樱唇印在张易之颊上。

“你……你一定要去医馆治伤。”

丢下这句话,裴葳蕤念念不舍的下了马车。

张易之凝望着她渐行渐远,低声道:

“找个偏僻的医馆,处理伤口便连夜启程去剑门关。”

“是!”裴旻应了声,又嗫嚅道:“公子,是我太废物了,让公子陷入绝境。”

他还处于愧疚之中,作为亲信护卫,面对刺客竟然毫无反手之力。

“不必自责。”

张易之安抚了他一下,旋即静默不语。

差点阴沟里翻船,原因还在自己身上。

在蜀中,他原本是冰冷的理性机器,碰上裴葳蕤之后,却多了几分感性。

也露出破绽。

如果没有裴葳蕤,他根本不会频繁外出,更不可能显露踪迹被刺客察觉。

“呵呵……面对这样的尤物,谁又能无动于衷呢?”

张易之自嘲一笑。

……

剑门关外。

军营里。

原本耸拉着脑袋的雪狼,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窜过来龇牙咧嘴:

嗷呜——

张易之抚摸它的脑袋,笑着道:“得,又肥了几斤,真要变成哈士奇了。”

说完目光看向军营外的李楷固,“进来吧。”

李楷固抱拳领命。

“汇报一下大军情况。”张易之斟一杯茶递给他,直切正题。

李楷固接过,神情严峻道:

“禀王爷,情况不太好,将卒们多日无所事事,战意低落,军营弥漫着思家的消沉情绪。”

张易之点点头,这种现象很正常。

毕竟打仗就是为了赏赐,既然没有战争还不如回家做农活。

“马上就能大干一场了。”他语气平静。

李楷固双眼一亮,神情隐有兴奋,转而继续道:

“还有一件事,李义珣派遣了两个人过来,已经等候了三天。”

“你怎么回复他们的?”张易之问。

李楷固:“卑职称王爷在筹备军事部署,没时间接见。”

“很好。”张易之点点头,温声道:“现在让他们过来。”

李楷固领命而去。

半刻钟后,两个男子联袂而来,恭首施礼:

“宇文靳,庾介参见中山王。”

两人用余光打量着上首的俊美男子,终于露面了。

再不露面,他们都会怀疑张巨蟒不在剑门关。

张易之审视着那个高鼻梁,皮肤白皙的男子,似笑非笑道:

“堂堂宇文家后裔,竟给李氏做走犬,挺可悲的。”

宇文家可是关陇世家集团的奠定者,主要活跃于南北朝时期,先祖源出南匈奴,后融入鲜卑族。

在隋朝末期渐渐没落,唐初在权力倾轧中败下阵来。

这句不加掩饰的讥讽,让宇文靳面色臊热,心中竭力控制怒火,瓮声瓮气道:

“王爷,何来的走狗?咱们都是给朝廷办事的。”

他特意强调朝廷,也是强调现如今的清白身份。

张易之不置可否,转而轻描淡写的说:

“你们不够格,让李无涯亲自过来跟我谈。”

嚯!

此言不啻于晴天霹雳。

庾介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尖声道:“绝不可能!”

哪有人会傻到直接前来送死的?

你张巨蟒是什么人,天下谁人不清楚?

冷漠无情,嗜杀成性!

他们两个得知要奔赴剑门关做使者,都吓得累夜难眠。

“中山王,这个无理的要求,我们断然无法答应!”

宇文靳表情僵硬,声音也带着愤怒。

张易之眯了眯眼,语调深沉的说道:

“此言大谬,这不是要求,而是命令!”

话音落下,两人感觉到一股彻骨寒意,没来由包裹在他们心中。

凭什么命令?

语气还这般理所当然?

关键是,此獠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澄澈,坦荡得令怀疑他图谋不轨的人都觉得惭愧。

张易之负手踱步,眼神无波无澜的阐述:

“我是黜置使,他是副使,作为一把手传召新任二把手谈话,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

“再者说,既然协助我平叛,他有权知道军事部署,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能放心让你们转告么?”

“所以于情于理,他必须来。”

话落,宇文靳和庾介面面相觑,一时哑口无言。

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点!

两人额头已经不由自主冒出涔涔冷汗。

此獠给世人的形象都是,行事肆意妄为,不将礼法道德放在眼里。

可这时候偏偏拿出官场规矩来压人,并且做到有理有据。

张巨蟒这个人。

实在是恐怖如斯!

这一刻。

他们想到了李无涯,在内心不由感到阵阵悲哀。

如此缜密的心机,又强势霸道的性格,他们拥护的李无涯真的能跟此獠相斗么?

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张易之目光冷视二人,寒声道:

“我这个人一向缺乏耐心,限五天时间,李无涯必须前来叙职!如果没来……”

他顿了顿,眼神就变得耐人寻味,“那我会呈告陛下,黜置副使玩忽职守,甚至有可能私通反贼李义珣。”

嚯!

两人头皮发麻。

如果真上报朝廷,再通告天下,那李无涯将沦为笑柄!

不仅职位没了,息王爵位更是镜中花水中月。

而且还将受到极致的耻辱,李建成后代主动去联合李世民后代?

天下人谁不耻笑?

“退下吧。”张易之摆了摆手,神情变得有些无趣。

宇文靳张着嘴,还想再劝说:“王爷,你这样……”

“滚!”

张易之骤然转头,冷冷盯着他。

感受着凛然慑人的气势,还有对方眼里犹如实质性的杀机,宇文靳脊骨散发一阵凉意。

“我等告退。”

庾介颤着声线,说完逃也似的离开。

宇文靳不敢陡留,拱手快步而走。

……

剑州客栈。

“简直可恶!”

李无涯脸色铁青,拳头紧握,被气得不轻。

旁边诸多人也是满腔的愤懑,眼底郁色暗结。

既然接受了朝廷的任命,或许本应该预料被张巨蟒欺凌。

可欺凌也就罢了。

你不能无耻啊!

“张巨蟒简直欺人太甚!真以为握着黜置使的大义,我就要被他玩弄于鼓掌么?”

“答应出兵协助平叛,也派人过去问候,做到这份礼节还不够?竟还让我亲自去叙职!”

“实在是放肆!”

李无涯大声咆哮,眸子之中尽是怒火。

已经钻进你布下的套子,你还想趾高气昂的当面羞辱我么?

“够了!”

崔应物低喝一声,沉声道:“多说无益,眼下早做决定,去还不是不去。”

“不可能去!”

李无涯斩钉截铁,在房内踱步起来,神色很是难看。

顾华章等人沉默不语,其实他们都很清楚。

愤怒是假的,害怕才是真的。

面对这尊杀神,很难不恐惧。

谁知道此獠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如果一刀斩了无涯,那他们这些人付出的心血岂不是全没了?

张巨蟒做得出来么?

毫无疑问!

当一个人忌惮后果,行事才会收敛。

可张巨蟒有皇帝撑腰,就算杀了无涯,最多背负滔天骂名,陷入舆论漩涡。

谁能奈何此獠?

此獠又何惧骂名?

崔应物面色冷然的盯着李无涯:

“你心心念念着正统名分,殊不知所有馈赠都已经暗中标注好价格。”

“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天下都知道隐太子后裔的存在,李唐势力绝无可能容下你,你们是死仇!”

众人闻言神色变得颓靡黯然。

眼下他们真就像一条上钩的鱼,被张巨蟒这个渔翁随意拉扯。

李无涯有些无力绝望的坐在椅子上,他不再掩饰心里的恐惧,颤声道:

“那我该怎么办?”

众人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憔悴模样,也没什么情绪波动。

害怕张巨蟒,没什么好丢人的。

崔应物恨铁不成钢道:“你既然不选择蛰伏,偏偏要选择站上舞台,那还有什么后路可言?”

“崔老言下之意,是去?”宇文元望语气有些不确定。

“还有的选么?”

崔应物睨着他,声音充满讥讽,夹杂着一丝丝无奈。

李无涯攥紧双拳,叹了一声,最终还是颓然的靠在椅子上。

“放心,圣旨刚通告天下,此獠应该不会做过激之举,否则岂不是蔑视皇权,让皇权沦为天下笑柄?”

有人出言宽慰。

“呵呵……”李无涯惨笑一声,内心突然萌生浓浓的悔意。

不该贪图这个名分正统啊!

……

三日后。

甲兵林立的军营外,李无涯孤身一人站立,带的护卫全被扣押。

他竭力想控制恐惧的情绪,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张巨蟒会暴起杀我么?

难道我的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

“公子让你进去。”一个黑黝少年面无表情传唤。

李无涯一边走,一边仔细整理衣襟,想以平起平坐的姿态去面对那个恶獠。

不知不觉进了军帐,目光所及之处,就是那道雪白刺眼的衣袍。

画面仿佛戛然而止。

张易之眼神很是平淡,审视着眼前人。

身青藏色袍衫,气质清癯,鬓角有丝丝白发,眉毛浓黑而整齐。

“李副使,本官以黜置使的身份向你传达军令,迅速集结五万兵马进驻蜀中。”

张易之收回目光,声音风轻云淡。

李无涯怔住,刚想说话。

“这是军令,不得违抗,你先回吧。”

对面又传来低沉的语调。

这一刻,李无涯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心底涌出荒谬之感。

就这样回去?

他不问神都城死士的事情,不问索命门这个刺客组织,什么都不问。

就一副毫不在意,公事公办的口吻?

霎时,李无涯心中百味杂陈。

他突然想笑。

原以为是王见王,应当剑拔弩张。

谁曾想是王见蝼蚁。

他是这只蝼蚁。

事先准备的腹稿,连夜思索的种种应对之策,排演了叙职的场面,甚至细致到张巨蟒可能会说的每一句话。

此时都成了笑话!

人家不在意!

你是谁,人家一点都不在意啊!

对方传达的那种蔑视和不屑,让李无涯陷入深深的耻辱。

以至于身躯都忍不住颤抖,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根根暴起。

他几十年隐忍,无数个日夜的委屈,就想着有朝一日让天下人知道——

他李无涯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可如今,身份暴露,却面对一副浑不在意的面孔。

实在是悲哀至极!

张易之看着对方陡然失控,直接挑明了说:

“做任何事都要师出有名,你以往犯错了也没留下把柄,如今既然还是朝廷黜置副使,我拿你没辙。”

“不过作为我的下属,军令必须遵守,灭掉反贼李义珣,是你向朝廷效忠的投名状。”

“你先带人打前阵,我随后带兵镶助。”

话落,张易之端起茶杯送客。

李无涯脑海里依旧晕晕的,既无逃过一劫的庆幸,又无遭受轻视的耻辱。

整个人竟然感知不到任何情绪,像变成行尸走肉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嘶哑着声音道:

“卑职领命。”

说完也不作揖行礼,转身往外走。

看着这道凄凉的背影,张易之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

“有够可怜的。”

说完负手走到大帐窗户前,看向北方。

他下这个命令的意图很简单,就是让李无涯的兵马,充当冲锋陷阵的敢死队。

而自己呢?

张易之眸子森然,越来越冷,变得没有一丝感情波动。

北方。

那里有陇西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