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为二弟而来的吧,咳咳……”不等她开口,谢衍开门见山地说道,“他向来怕读书,咳咳……许多夫子皆被他气跑,唯独……咳咳……唯独姜夫子……咳咳……”
谢衍如今讲话很艰难,没讲两句便忍不住咳嗽,有时候会咳出瘆人的血丝,似乎已病入膏肓。
荀馥雅看着他眼眶下凹,眼下一片黑,忽然有点同情他。
他一出生便享受荣华富贵,爹娘疼爱,兄弟相帮,长相美若妇人,才华横溢,可以说是得天得厚,羡煞旁人。只可惜他没那个命享受,一直受病痛折磨,注定英年早逝。
“他敬重姜夫子,姜夫子教导他时,他会积极去学,咳咳……”喘了几口气,谢衍继续言道,“我相信……咳咳,他也会为你学好,咳咳……”
提起姜夫子,荀馥雅蓦然想到了一个事。
上一世,众人皆不解谢昀为何总会出现在姜夫子的论道辩论会,当时她与师兄弟一样,皆以为他是受不了大家的嘲讽,来沾点文墨回去的,如今看来,他们都错了,人家本来便是姜夫子的门生,人家是打从心里面敬重姜夫子的。
她专注于想这事,一时之间没注意到谢衍的后话,回过神来时,谢衍已经喘得不行了,需要歇息。
她觉得这样半死不活的谢衍亦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悻悻离去。
躺在床上的谢衍一直看着她离去,回想起去调查回来的人说的话。
她并非是辛月,而是清河王氏之女,生父不明。王氏乃尼山书院院士之女,年轻时,王氏不顾家中反对,与书生荀况私奔,随后倾尽所有去帮助书生荀况上京考科举,结果书生荀况一去不复返,杳无音讯。
在书生荀况离开后一年,王氏诞下一名婴儿,那便是荀馥雅。
“原来……你叫荀馥雅……咳咳,可惜……”
荀馥雅回到自己临时布置的学堂,若是平日,大家皆会认真习字看书,安静如鸡,可此时闹哄哄,现场乱得鸡飞狗跳不过为。
那位闹得最嚣张的蓝衣少年便是谢昀。
“圣贤写的都是狗屁,老子写的诗才是人看的,都给二爷好好品读!”
此刻,他没规矩地坐在书桌上,腿肆意曲起,脚踩在旁边小厮的座椅上,他的身前站着一名小厮,小厮弓着腰背对他。他将宣纸放在小厮的背上,一手扶着宣纸,一手拿起毛笔在上面乱写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文人雅士王八蛋!小丁。”
座位被踩脏的小丁不敢吭声,接过宣纸后僵硬地坐回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剑送你见阎王!紫鹃。”
紫鹃拿着宣纸,嘴巴长大,半响也回不过神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时才能犯贱。岑三。”
岑三盯着龙飞凤舞的字,眼神一片迷茫。
“曾经沧海难为水,天天读书难为谁。小川。”
荀馥雅走过去阻止小川遭受毒害,抬眸睨他一眼,大约是难受得厉害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脆弱。
不知为何,看到这般胡闹的谢昀,她产生一种莫名的悲伤。
她想起上一世,在大朝会上,李琦领百官效仿圣贤,论百家之道,辩古今是非,解故人诗词,行诗酒令。这对于目不识丁的谢昀而言,是莫大的灾难,他全然听不懂,参与不进去,到行诗酒令的环节,更是因连连弃权作诗而不断罚酒。
他如此行径遭到了众人的鄙夷,百官的嘲讽。谢昀一向狂妄暴躁,怎可能忍受此等屈辱,几杯下去,拔剑站起来,用剑尖挨个挨个地指着那些官员,作了一首不伦不类的诗,却吓得在场之人噤声。
“一只老鼠吱吱吱,一个老鸭嘎嘎嘎,一剑封喉多爽啊,从此脑袋分了家。”
一个时刻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将领,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端的是保家卫国之心,却因他不知书达理,不舞文弄墨,不接受朝野文官的那一套而备受非议,屡屡遭人嘲讽,遭人轻视,最后落得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实在有点悲哀。
若谢昀通晓文理,那他们的结局是否会不一样呢?
为何谢昀偏偏不懂文理,总是那般的蛮不讲理。
荀馥雅没有责备谢昀,亦没有发怒,只是忧郁地看了他一眼,心事重重地离开。
当晚,她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梦里,谢昀端着那张冷酷无情的脸说道:“本将军警告过你,这么快便过来碍我的眼,看来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接着,她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扭曲着般疼痛。
她睁开眼,发现目光所触及之处皆是一片漆黑,甚至连一丝光源都找不到。谢昀阴恻恻的话语让原本恐慌的情绪更甚,她吓得汗毛直立,脊椎骨都在泛凉。
阴暗潮湿的地牢。
她为何会关在地牢?
她不敢用力喘气,呼吸吞吐间,腹部都是撕扯神经的痛意。
然而,手抬到半空,却忽然被人紧紧捏住。
那双手的温度仿佛千年冰山上的冰锥,蛇鳞一般紧紧攀附着自己,令人汗毛倒立。
几乎是一瞬间,她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地牢阴暗潮湿,她无法看清握住自己手的是何人何物,未知的恐惧让她吓得浑身发抖。
“还有力气抬手?看来还是不够疼。”
谢昀低沉冷漠的嗓音透过空气直直穿入她的耳膜,她吓得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死死捏住。
两人的僵持中,她感受到谢昀冰冷的手正向下移动,缓缓握住自己的腕骨。
这是一种他们彼此熟知的威胁。
他在警告她,如果再敢躲着他,手腕就泵想要了。
她倔强地忍受着,许久之后,再也忍受不住冰冷的压迫感,忍不住低吟一声。
“疼。”
她的嗓音清雅低软,像是高傲难捉的仙鹤跌落凡尘,勾起人拔掉它的羽翼,将其关在自己的囚笼中观赏的欲望。
谢昀轻笑一声,扯着她的手移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正如雷鸣般疯狂跳动着,似乎在诉说着自己病态的情感。
“疼?荀馥雅,那你想没想过,你那样做,本将军有多疼?”
黑暗中燃起一丝烛光,瞬间照亮了黑暗潮湿的地牢,让她感受没那么冷,那么地惧怕。
她垂眸,错开了谢昀的目光。
谢昀借着微弱的烛光,审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变化,如古井的眼眸越发幽暗冰凉,最后再无浮现任何情绪波动。
手腕上的力道忽然变大,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还记得么?荀况派人暗算本将军,你派人来提醒本将军,那时候本将军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结果呢,你还是背叛了本将军!”
谢昀的嗓音在黑暗中幽幽传来,低沉磁性的嗓音在消散的瞬间,突然,‘咔’地一声脆响过后,她发出凄厉的惨叫。
谢昀把她的手掰脱臼了。
纤细软白的手无力耷拉着,她疼得脸色惨白,冷汗涔涔。
谢昀歪了歪头,拇指反复蹭着她的腕骨:“本将军不会让你死的,除了你,本将军似乎什么都没有了,本将军怎能让你轻易地死去呢!”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狭小的空间,她彻底看清了谢昀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刻骨恨意以及扭曲的情感。
那种如蛇一般紧紧攀附自己的目光令她通体发凉。
谢昀勾着唇角,在她的腕骨处用力摩挲:“荀馥雅,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做妾,你就这般犯贱么?”
“疼。”
她疼得呼吸一滞,烛光在此刻被扑灭,阴暗潮湿的地牢再次陷入黑暗。
她感觉到谢昀一步一步地压迫过来,拽住她的瞬间,忽然用力撕咬她的颈侧,又温柔地舔了舔,修长的手指冰冷粗暴,说话的语气有些病态。
“放心,以后你每天都会比现在疼,这是你作为本将军的妾的代价。”
……
噩梦醒来的那一瞬间,荀馥雅决定,必须让谢昀有所改变。
让谢昀这混子好好看书习字,不能来硬的,只能攻心。攻心得从他的软肋或者爱好着手,首先得给一点他难以抵挡的甜头。
即便上一世纠缠了数年,她对谢昀的喜好并不了解,唯一记得的是桂花糕那件事。
她想,每日能吃二十盘桂花糕,且吃足一个月,谢昀应该是喜欢吃桂花糕的。
于是她一大早到厨房忙活,给谢昀做了盘桂花糕,一如前世那般,提着食盒前去给他送吃。
谢昀每日早起习武,风雨不改。
平日里她总不愿碰见他,自然没到过谢昀所居住的西苑。今日第一次进来,她发现比起谢衍居住的院落,西苑的格局小了很多,茂林修竹、亭台楼阁、各种陈列布局算不上精致,跟他们的主人一样随意。
谢夫人的院落皆是各类名贵花草,谢衍的院落皆是书籍药草,而谢昀的院落皆是练武的兵器和场地,随处散发着粗老爷们的气息。
及至演武场,正巧谢昀将银枪丢给岑三放置,自己端坐在附近的木椅上,用小厮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汗,她提着食盒前去。
“二叔,我亲手做的桂花糕,专为做给你吃的,尝尝看。”
谢昀盯着荀馥雅,那双清冷傲然的眸子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笑意中充满了期待。
他怎能辜负这样的眼神呢?
他为难地拧起眉,挣扎半晌才拿起一块送入口中,没怎么咀嚼就囫囵吞了下去。
他素来不爱吃甜,齁甜的桂花糕入口,实在腻得慌。
荀馥雅注意到他的表情,生出些疑惑来:“你不爱吃?”
谢昀犹豫了一下,到底说了实话:“我不喜甜食。”
荀馥雅微微一愣。
那上一世他天天逼着她做桂花糕,他吃了整整一个月的桂花糕,图的是什么?
谢昀盯着手上的桂花糕,虽不是他爱吃的,但这让他心底暖意渐起。
从不曾有人特意亲手给他做点心,尤其是亲人。
他迟疑着再度捏起一块尝了尝,又皱眉放下,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