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目光直愣愣的,并不难察觉。
白素随着他的目光低头,当即把衣袖附回去,笑着打趣:“是不是吓到了?没事,遮起来就看不见了。我刚看见的时候也觉着挺丑的。”
说话时神色如常,看起来毫不在意。
说起来,这是段长川知道一些真相之后不知道第几次疑惑了,“被逼入宫为后”之事,过去也没有多久。白素她……是真的已经不在意了,还是把一切情绪都藏了起来?
很想说几句宽慰的话。
但又觉得很不合适。
身为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不合适。表面宽慰,内里却与对方保持冷静的隔阂,也不合适。
是以,他酝酿了许久,只能说一句:“……朕并未觉得丑。”
被对方回了一句:“好好,其实是臣妾觉得丑。”
像哄骗小朋友一样。
段长川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胸口闷闷的,很难受。
【是不是我在她面前表现得太像个孩子了,所以才会被当成小朋友来看待?】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认真对待过我,是不是……】
【蔺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比朕更稳重吗,是不是年纪要比朕再大一些……同她也更般配一些?】
鬼使神差的,他从桌下的小机关抽屉里,拿出了先前云邪给他的那封信。
若是放在以前,他即便百般试探,也不会在一个“未知敌我”的人面前泄露半分自己实力的。
唯独这个人……
唯独这封信,他很想看,不管不顾地看。
因为他看不透她。
越是看不透,就越想着……
都已经将信拿出来,准备展开了,门外响起长乐的声音,问:“陛下,奴才从外头回来了。”
段长川不动声色地把信夹回书里,说:“进来。”
一身百花蟒的小太监立刻躬身进来,又将门“吱吖”一声关上,一上前就开始对着段长川抹眼泪。
“陛下……”
段长川掀掀眼皮:“怎么了?又被张德海欺负了?”
“奴才没有,张总管是先帝留给陛下的人,奴才一个小毛孩子哪有那么多气……”
“奴才没有被欺负……”
嘴上说着自己没被欺负,句句都是控诉。
一边说着,还一边拿眼瞄他。
段长川:……
“朕知道了,罚他去打扫皇后的青鹭殿吧,待一个月后皇后就住进去了,让他仔细着点,干不好就别回明圣殿了。”
照规矩,帝王娶了新后要同榻而眠一整个月。为了巩固皇后的地位,也是为了培养感情,早日诞下太子,好稳固江山龙脉。
一个月后,白素就回她的青鹭殿去住了。
原以为白素会对此有一点点反应,但小太监都已经领命出去了,旁侧坐着的人依旧认真摆弄着九连环。
金属的声音,叮叮当当,不疾不徐的。
像极她的样子:云淡风轻。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女人忽得偏过头,问:“怎么了?还害怕呢啊?”
而后,在他脸上轻轻轻轻地捏了一把:“过段时间就消下去了,别担心。”
她的手指并不细腻,大概是因为从小无人伺候,有一些微的糙。只摸了一下,那感觉却像是留在了皮肤上似的,许久都挥之不去。
少年一怔,连忙低下头去。
小声地反驳:“谁担心你了……”
那封信关于白家的探报,段长川直到晚上才打开来看。
是看白素去泡温泉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他这才又从机关抽屉里拿出来。
展开,上面细细密密地写满了字:
[白素,白氏长女。其母薛氏,乃江南四商之首,出嫁三年而逝,留两岁幼女与一老婢。次年,老婢别世,相府嫡女出,名锦芝。]
段长川目光落在“两岁幼女”那一行,眼睛轻缓地眨眨。
他六岁时父皇崩逝,哪怕身居这皇城最高位都觉得寸步难行……白素却在两岁时就失去了母亲,次年又失去了唯一可依靠的婢女……
那一年,白素才三岁。
一个三岁的庶出女孩,要怎么在吃人的相府里生存啊……
纸页剩下的内容,给了他答案:
[长女居相府东南院落,仆从苛待,常生病。十岁病重,近乎丧命,幸得一年迈仆从救济,活。]
[一十四岁风寒重,偷跑出府寻药,遇蔺家公子青,得救。往后七年常私会,许诺:于金科高中时请帝命娶之。]
[一月前替妹入宫,割双腕寻死,医回。后寻死数次,不得意。]
[三日前相府下迷药,入宫。]
百来字,一页纸,生生死死二十年。
这是白素遇见自己之前的半生时间。
坐在案几前的少年,怔怔地坐了好一会,才将信缓缓放到烛火上烧了。
那一行行的字,却像是刻在了脑海里似的,一句句地往外冒。
“皇后娘娘金安。”
门外响起长乐的通报声。
段长川连忙将东西放好,整理好情绪,坐回原位。
空气里还存留着一股炭焦味。
发现对方并未进书房,而是径自回了卧房去睡觉。
也不知是不是白素身上的薰香闻太多,让他产生了错觉……自打对方进门之后,这空气中便一直似有似无地飘着那股清清爽爽的香。
段长川连忙摇摇头,又拿出自己《治国策论》来看,转移一下注意力。
然而,有些东西越是想忽略就越是难以忽略。
这股好闻的花草香,一会有一会没的,每次刚刚投入进去就将他从书中钩出来,再仔细闻起来,又什么也闻不到了。
简直成了精一样。
少年“啪”一声把书丢到桌上,呼出一声长长的气。
“陛下?”
长乐听到声音,提着衣摆上前来。
少年抿抿嘴唇,神秘地勾勾手。
小太监就立刻将耳朵附了过去。
段长川:“你可知道皇后娘娘每日用的什么薰香?”
长乐呆在原地:“……香?”
段长川:“就是平日里常用的薰香,似乎是芍药味道,自她来后,殿里都是这香。”
长乐更懵了:“陛下,奴才只在娘娘身上闻到过皂荚香……这殿里从未有过芍药香啊,这还没进二月,芍药还有几个月才开呢。”
他:???
直接长袖一挥:“去将伊满也叫来。”
#朕不相信,一定是你有问题!#
没一会,伊满也过来了。
孩子还小,干活也仔细,听见问话先是一呆,然后仔仔细细地闻了好一会,哆哆嗦嗦地就跪下了:“回陛下,奴才可能是鼻子出了些问题,什么也没闻到……”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少年天子,表情裂到仿佛糟到雷劈。
直到把长乐和伊满俩人赶走,还能听见俩人在外面的对话。
“师父,我真的什么也没闻到……徒弟是不是鼻子出问题了啊……”
“嘶……跟你说多少回了,慎言,慎言!”
“哦,哦。”
段长川:……
一整个晚上,段长川都睡得不踏实。
大概是因为对芍药过于执念,他梦见自己去了一大片的芍药田,芍药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
他正躺在草坪里休息,忽然吹来一阵风,两侧的芍药纷纷变成了人,说:“我们神女想要见一见你。”
睡梦里的他也是很大胆,摆着皇帝的架子,说:“哦,那让她过来吧。”
再然后,一株超级大的芍药从地底生出,把他整个托着,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你们家神女是在天上吗?”他问。
身下忽然响起“噗嗤”一声低低的笑。
下一刻,托着他的芍药花忽然也变成了人。这人他还认识,可不就是白素?
而他正双臂环在女人的脖颈,被公主抱。
他先是茫然的:……???
随后整个人惊恐的:!!!
段长川是被吓醒的……
为什么被抱?为什么是公主抱??为什么他的胳膊还那么自然地挂在人家身上???
就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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