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乐队演出氛围火热,但实在扰民。

高级商场靠近高级居民楼,再好的建筑都挡不住魔音贯耳,吹拉弹唱和嘶吼穿过夜空以及墙壁进入家的空间,让人不堪其扰。

派出所小规模的出警遣散聚众的这一处。

商场开业头一天,热闹尽了,热度也有了。

被一批批放出大门的时候,新鲜空气灌入鼻腔,江玿深吸了口气。

刚才黑暗中猝不及防和陆一帜贴面,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等到理清了情况,她的脑袋里连同被断电的商场一样,重新点亮。

江玿猛然推开他。

陆一帜差点没站稳,幸而身后的人群足以用来支撑。他听见江玿问:“你干嘛啊?”

他平常又冷静地澄清,刚才断电了,他看不清。

事后想起来,江玿耳廓一热。

陆一帜跟在身后,正在和警察同志交涉。

或许是看他们学生样太明显,警察同志用大人的口吻数落了两句:“周末也要看清楚情况再出来凑热闹。这里人这么多,万一发生踩踏,你们这些好不容易考上杏川大学的祖国花朵怎么办?”

他说得在理,陆一帜也老老实实应下来。

警察同志大手一挥放行,他就回到了江玿身边。

想起刚才黑暗中的事,江玿眼神不自然地闪躲,还刻意清了清嗓子。

她突然有点尴尬。

反观陆一帜,他仍然那副轻松又心事重重的态度。

“走了,回家。”

更别提他还喜欢说这么暧昧的话。

“你能不能——”

脚步跟着话一起迈出,停住的瞬间,话也止住。

陆一帜在前面转过头来,手臂后伸,不由分说地揽过江玿的肩膀。安心可靠的感觉来的莫名其妙,同时越过那点复杂的不自然情绪。

她一下子忘了要谴责的后话。

陆一帜却非要强调那个没问题的答案:“不能。”

闻言,江玿狠狠揍了他一拳。

周末过得很快,按照暑假的程序,起床吃饭,浇花浇草,放空冥想。

一天三餐不落下,分别是十点多的早午餐,三点的下午茶,以及十点的夜宵。

因为头一天的午睡,他们果不其然又颠倒了作息。

没事干的时候,江玿随手抓来画纸画两笔。

蜡笔和彩铅平铺在茶几上,越过客厅里的障碍,江玿昂着脑袋去看背阴院子里的陆一帜。

用眼神锁定野生的模特,然后在画纸上随意的涂涂画画。

简笔画用不了多久,江玿上了颜色,还有模有样地在画纸右下角落款名字和时间。

跳下沙发,穿过客厅,一直跑到榻榻米上。

她像个藏不住惊喜的小孩,两只手抓着画纸的边缘,亮给陆一帜看。“看!”

水压很强,稍不留心,外接的水管就不受控制,扭动蛇形的管体,水花喷湿了衣角。

水喷枪朝上时,小型喷泉似的自来水冒出,在阳光下显出粼粼波光。

视线穿越这些发光的、闪亮的水分子,陆一帜看见了江玿手里的大作,还有她得意洋洋的脸。

画里戴遮阳帽的男生被鲜花围绕,手上拿着水管在浇水。留白很多,没有绿树蓝天,更没有其他另外的主角。

但作画人好整以暇地把署名签在右下角,让人莫名觉得这幅画很有价值。

水关了。

陆一帜拍了拍身上的水渍,问她:“给我的?”

“你先评价。”

他走到屋檐的阴影里,“帅。”

“不要脸,”她顿然失了兴趣,画纸轻飘飘地一抛,说得随意,“送你了。”

摘了遮阳帽的陆一帜笑了笑,绕过半圈院子,从正门回到房子里。

收了画笔和画纸,江玿抱着一堆东西站在客厅,催促说:“收拾一下,我们可以出门了。”

时间不早也不晚,距离夕阳西下还有两个钟头,为了避免人流高峰,他们特地错开了饭点出门。

院子里废弃已久的小仓库被决定改造,目的是为了方便江玿在家创作。

鉴于他们一家三口,江天华和邵玉各自都有阅读室和处理工作的房间,就连陆一帜都能偶尔进江天华的书房查找资料并自习,江玿越看越不对劲,越想越不自在。

她在这个家还有没有地位了?

“公平”这个词还能不能实现了?

从高考结束一直到大学开学,吵嚷了两个多月。一开始江天华以“再忍忍,你在学校肯定有画室”为由拒绝了,后来又被江玿以“未来的知名画家登报竟然没有自己的画室可以展示”给说服。

家长左思右想,松了口,决定把院子里那间废弃的杂物间利用起来。

江玿和陆一帜要出去看点小家具。

陆一帜浇花时,她咧着嘴巴画了大概的改造想法,两个人一边上楼一边听江玿说:“我觉得可以买张小沙发,不用太大,我一个人躺就够了。万一哪天我半夜来了灵感激情创作,可能就要在沙发上过夜了。”

“哦还有,电视也需要。我可以投屏我喜欢的纪录片,这样有助于我在全艺术氛围里沉浸式创作。”

“这个!小冰箱,放这里也很好!再配张桌子,我还得买几块桌布,看心情用它们。”

陆一帜听得好笑,垂头去看她拿在手里的改造计划。

平面空间里,标好了哪里该放什么,用矩形代替物体,还要用箭头引出去,解释说明一大段。

他赞同地点点头,江玿余光瞥见,得意问他:“对吧,我的计划很周全很不错吧?”

“嗯,”刚好迈上最后一级台阶,陆一帜站在房间门口对她说,“我觉得你还缺辆拖车。”

“拖车?”江玿天真地把头一歪,“为什么?”

“方便你哪天想不开了离家出走。”

她反应过来,画纸卷起要去揍人,陆一帜已经眼疾手快进门关上。

江玿在外面喊:“陆一帜,你别想趁我不在的时候占山为王!”

隔着一扇门,陆一帜却反客为主地催她:“快去换衣服。”

对面的房门紧跟着关上,江玿回了房间。

女生梳妆需要时间,所以收拾完的江玿一下楼,就看见陆一帜已经等在玄关。

男生背对着她,低头在玩手机。

少年的成长迹象格外明显。渐丰的羽翼化作肩胛骨的突起,肩膀变宽,连背后脖颈都感受到蓬勃的生长气。

再往上,是清爽的碎发和脑袋。

在一起久了,很多细节不会注意。

但此刻站在高处一看,一起长大的朋友似乎已经从男孩变成合格的男大学生。

骨骼、气质、连同拍拍他的肩膀再闪躲到一边时,他做出的反应都不同了。

以前他不甘心上当,现在他会抽出那么几秒陪江玿玩无聊幼稚的游戏。

原因不明。

江玿轻手轻脚走到身后,拍了拍他的左边肩膀,陆一帜顺势回头,扑了个空。

“这边啊,傻子。”

转过来,是女生笑嘻嘻的脸还有不规整的领口。

她没穿那些她自诩为艺术象征的奇装异服,挑了件普通的短袖套在身上,下面是条五分裤。

只是定情一看,江玿身上那件白色短袖过于眼熟。

陆一帜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的图案商标,愣了两秒,两个人忽然反应过来。

撞衫了!

江玿抱起手臂说:“你去换。”

陆一帜提出疑问:“为什么不是你去换?”

“你好意思让我去换?”她强词夺理,“我可是女生诶,换衣服想搭配超——麻烦。”

听到她把“超”字的发音拉长,陆一帜不由得审视她这一身随手抓来的穿搭,眼神狐疑,但也没有抨击她的辩解,只是用时间为自己证明:“我先下来的。”

就和“先到先得”一个道理。

江玿不管不顾地去穿鞋,“反正我不换。”

陆一帜也态度坚决,“我也不换。”

谁都不换,犟着犟着就这样出门了。

大型家居商城离得不算远,比起开车,地铁直达更方便。

他们坐了几站地铁,站在人还并算多的车厢内,频频被人回头注视。

江玿凶巴巴看回去,拿出手机照镜子,也没看到脸上有什么东西。

她像开学日那天一样问陆一帜:“我脸上有东西?”

又想起他很贱的说辞,事先警告:“除了天真和愚蠢。”

陆一帜拉开距离,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得出结论:“有得意。”

“得意什么?”她问,“我心态平和,完全没有得意。”

“得意你穿了情侣装。”

他一语点破。

江玿无言,默默拉开距离,挡住自己身前的商标图案,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去换衣服。谁知道陆一帜看见她的动作又说:“现在脸上又有不爽,像两口子刚吵完架。”

“你这么会比喻,干脆辅修个中文系吧。”江玿横了他一眼,让他不要再说话。

到商城,推着推车,一路跟着引导牌看了桌子和沙发。电视还和家长有待商榷,所以确定完必要的东西,江玿爽快地填了送货单,刷卡付钱。

工作人员见她身后跟着陆一帜,再一看两个人穿着一样的衣服,非常自然地把他们当成了一对。对于爽快大方的客户,还进行口头吹捧:“刚结婚吗?你们俩看着真般配,年轻人买了东西要好好过日子哦。”

正要解释的江玿被陆一帜快速拉走。

她叫道:“不是吧,这年头真没见过穿一样衣服的铁子吗?”

陆一帜让她不要说了,“越描越黑。”

在收银台结账好看但是没什么用的小物件的时候,陆一帜看到积分换购的清单,忽然问还沉浸在兴奋里的江玿:“你画板买了吗?”

她回头说:“啥?”

“画板,”陆一帜指着换购清单,“你的生产工具买了吗?”

“……”

一时间,兴奋被冲扫。沉默下来,收银员提醒她可以往前。

江玿完全昏了头,沙发订了,桌子买了,连窗帘布都挑了好几块,最重要的生产力竟然忘记了。

恍惚想起网络上说的“差生文具多”。她把东西放在收银台上,正要狡辩,就听见陆一帜把她脑子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差生——”

“打住!”她听不得后话,着急为自己的优秀找补,“我不是差生,我校考拿了第一,说明我专业能力还是在线的。”

他盯着她,眼神从无语转为无可奈何。

他和收银员说要换购画板,积分不够的话直接原价买。

江玿拿出小时候拒绝压岁钱的气势,虚伪地说“你干嘛呀”“不要不要”“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最后假装被推开,由陆一帜结了账。

回家的路上,他们一人提着一个扫码下app送的蓝色大购物袋。手指被勒得泛红,江玿走两步歇两分钟,一直走到路灯下,蓦地想起来:“我们应该吃个冰淇凌再回来!”

陆一帜则是懒懒地说:“都走到这了。”

她爽快道:“前面还有便利店,你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我要请你吃个冰淇凌!”

说得好听,但解析一下,陆一帜当然知道是她自己想吃。

过了一条斑马线到便利店,江玿豪爽地拿了新口味的“冰淇淋刺客”,付完钱递给陆一帜的时候还要强调:“被宰了,心痛!”

陆一帜瞥她一眼,只当没意会她葛朗台一样难拔一毛的言语,二话不说拆开咬了一口。

吃着冰淇淋,重新走回路灯下。购物袋里的东西在腿边撞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她太累了,径自停了脚步,站在原地让走出路灯光圈的陆一帜等等自己。

鞋带散开,冰淇淋融化滴落,不慎沾到衣服。

江玿抖了抖前襟,把手里的冰淇淋一递。“帮我拿一下。”

陆一帜折返回来,帮她拿了冰淇淋。

女生蹲下去系鞋带,起身时瘪着嘴说:“我还挺喜欢这件衣服的。”

“洗洗还能穿。”

“冰淇淋很难洗吧。”

陆一帜看过去,不意外看见她领口的粉色膏体,还有她站在路灯下闪亮的眼眸。

别过眼,假装看不懂那双眼睛里明显的算计,和她无声敲打的算盘。

江玿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他,笑得怡人。

“陆一帜。”

她惊喜地叫他名字。他不做回应,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吞咽。

江玿又走近一步,前倾身体,将瞳孔里亮晶晶的期待毫无保留地展现到他眼底。

她嘿嘿一笑说:“你今天给我买了画板,要不要再给我买件新衣服?”

“前天刚上新,现在有折扣,今晚就要结束了,错过拍大腿。”

陆一帜果断说:“那你拍吧。”

碰了壁很正常,但江玿总能将持之以恒贯彻到底。她撒泼耍赖的去叫陆一帜的名字:“陆一帜,一帜,帅气一帜,大方一帜,给我买吧。”

每说半句,身体就多前倾半寸。

手上的冰淇淋融化,他举起手臂移开。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入了夜,夏夜还是热气逼人。他拉了拉领口,说这天太热了,喉结滚动,热到冒了汗急需补充水分。

落到江玿眼里却全是话题转移。

她不依不饶地夸他,夸到他要斩钉截铁地告诉江玿死心时,不期然听见身后有个声音,用惊喜又夸张的语气叫了江玿一声——

“江玿?”

不算熟悉的声音,但也绝不陌生。

他们转头看过去,有个男生站在巷子的暗处,唇边的笑意和惊喜不言而喻。

不知道怎么的,到嘴边那句“你死心吧”忽然打乱,忽然重组,说出口的时候,陆一帜自己都始料未及。

看着男生,陆一帜平静地说:“好,给你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