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瓮中之鳖
她上下嘴皮一碰,说的倒是轻巧的很。
这怎么不是干政呢?
朝廷官员调动,内迁或是外放,这就是在干政!
只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说成了对晚辈的关怀,不放心,舍不得。
这样的路数,十多年前,宋太后就用过。
还有什么,把人弄回来,大不了再把他的官位褫夺。
这简直是当做儿戏一般。
昭宁帝捏着眉骨没说话。
宋太后见状便晓得他是不大情愿松这个口的,唉声叹气一场:“我知道,这于你而言,就是干政。
只是皇帝,你弟弟那个样子,二十六了,就是不肯成婚,我如今这样子,几次跟他说,他说什么也不点头,全然不顾着我死活。
我就这么两件事放心不下,你要是能劝你弟弟正正经经的娶个王妃,成了家,子安的事情,也就随你去。”
她一面说,一面递出手去,努力的往前伸,又攀上昭宁帝的袖口。
她拽着,猛地咳嗽起来。
昭宁帝也吓了一跳,忙去替她顺着背,又要去倒水。
宋太后一个劲儿的摇头,咳嗽声渐次弱了:“两件事,你总要在我闭眼前,替我了却一件心愿的吧?”
但是这两件事,他一件也不想办!
宋子安的能力他是没有怀疑过的,当年人人都骂上一句纨绔的人,放去了扬州府,在任上不是也做的相当好。
乃至于赵盈往扬州府走一趟,拿了扬州知府后,暂且由他代扬州知府一职,他也照样是做的不错。
只是刑部尚书——他相信宋子安也能打理好刑部的一切事务。
但接下来呢?
把姜承德罢出内阁之后,他仍旧不知收敛。
内阁的那把交椅,到底还要不要交还到姜承德手上,他暂且未定,但心里隐约是有了决定的。
如果不是姜承德,那么递补入阁的原本该是严崇之。
他这一死,此事正好再行搁置。
强要抬宋昭阳入阁不是不成,毕竟他资历和政绩摆在那儿,真是开个先例也不是不行。
就是风险有些大。
这个时候把宋子安弄回来,顶了刑部尚书的缺,他有出身家世,又有翰林履历,真要递补入阁,他就成了不二人选。
昭宁帝迷了眼睛去看宋太后:“母后,宋家,是想在您之后,再走出个阁臣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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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安回京的事到底是办成了的。
昭宁帝怎么松的口本来外臣无从得知。
赵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正好她另有一件事也到了差不多该做的时候。
她的禁足是早就解了,出入自由,于是吩咐人备了车,一路进宫去。
进了宫才知道,昭宁帝给宋太后直接气吐血了。
老太后身体本来就不行了,跟吊着最后那口气没两样,他还敢去气。
这一吐血,把他也吓坏了,胡泰诊脉后,说的话也不大中听。
于是隔天昭宁帝就定了宋子安内迁回京的事情,叫吏部着手去办。
宋太后得到消息后到了后半天精神就真的好了不少。
说起来也真是可笑得很。
宋太后这一辈子都是自私的。
人家的自私是私自己,她除了私自己,还私宋家。
这种人,赵盈真是多看一眼都嫌烦得慌。
真要说还有什么好谢谢宋太后的,那也只有昭宁帝对宋子安的态度了——宋子安的作用真没有那么大,至少昭宁帝是没想让他入内阁,没打算给宋家捧个阁臣出来的。
等他回了京,行事还是要收敛谨慎些,别触怒了昭宁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毕竟昭宁帝生性如此,历来最恨别人威胁他,哪怕是他亲娘也不行。
赵盈的软轿停在凤仁宫外,宫门是紧闭的。
她皱眉,使了个眼神给挥春。
丫头上前去,叫了半天的门,无动于衷。
赵盈啧声,想了须臾,索性转身又钻回软轿去,也不叫起轿,也不吩咐走人,那架势分明是要在凤仁宫外枯等的。
冯皇后就在宫里。
宫门紧闭也是从赵盈进宫之后,她吩咐人去关起宫门的。
不想见赵盈,下意识的就是不想见。
这几个月以来,只要是见过赵盈,就没有任何好事发生!
看似对她都没有任何损失,但仔细回想起来,赵盈每次都能从她这儿套走话。
不管怎么说,就是给她下了套了!
她这么大个人,活了半辈子,如今到叫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玩弄于鼓掌之间。
思来想去,冯皇后决定干脆不见。
然则她做的绝,紧闭宫门,赵盈真就能比她做的还要绝。
昭宁帝在气头上,这事儿她知道,老太太都给气吐血了,这事儿还能小?
她才不想这种时候做出头鸟,平白承受昭宁帝的泼天怒火。
赵盈是算准了,所以才会把她的破轿子停在自己宫门外。
真要是叫赵盈等上整整一下午,昭宁帝还不吃了她?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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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盈进的不是正殿,宫娥说冯皇后在小佛堂礼佛,所以才关了宫门不见客,这会子也还没出来,只是经文快要念完了,才打发人去收拾,这才晓得她来了,在宫门外等了许久,便忙让人把她迎进来。
这种虚伪的场面话,冯皇后如今也学会说了。
赵盈驻足在小佛堂外,不肯再迈步进去。
一旁小宫娥左右为难,她横扫一眼去:“我是个不信佛的人,心中无佛,贸然踏足佛堂,只会冲撞佛祖。
皇后娘娘诚心礼佛,别毁在我手上。”
她拿下巴尖儿朝着佛堂内点了点:“你去回娘娘,娘娘知道我的。”
反正她近来说什么祈福都是往玉安观的。
事实上她也不信道。
她这种人,逆天改命夺回来的一条命,连天道轮回都不肯信了,还信什么神佛鬼魔吗?
她信的,从来只有她自己。
背在身后的手捏紧成拳,果然不多时冯皇后款步而来。
一身素净,连朱钗珠翠都一并卸去,倒的确是个诚心礼佛的模样。
所以说这人啊,总是会成长。
冯皇后前世多嚣张,多得意啊,估计到赵澈一杯毒酒弄死她,她都没想过要服个软,妥协一下。
现在不是也学会了?
场面上的事,最起码都过得去。
这样挺好的。
凤仁宫的小佛堂东侧就是小花厅。
这时节下也没什么花,冯皇后的宫里从来不许见梅花,可寒冬腊月除了梅,宫里也确实少见其他花色。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小花厅,冯皇后摆手叫小宫娥去:“奉太平猴魁来。”
赵盈闻言便挑眉:“皇后娘娘宫里何时也有太平猴魁了?”
冯皇后没吭声,一直到小宫娥掖着手缓步退出去,她才冷冰冰剜赵盈:“你恨不得天天往我这儿跑,不过是些茶叶,我还不至于在这上头存心恶心你。”
赵盈啧声:“所以皇后娘娘的确是因为知道我进宫,这才关了宫门,不打算见我是吧?”
“当然是。”冯皇后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她,“我做的这些表面功夫,也不是做给你看的。
说吧,你今天进宫来见我,又想干什么?”
她先问了一番,冷静下来想想,语气是不太好。
可是话说出了口,就如同覆水难收。
她也不是那种再服软说两句好听话的性子。
想了想,在赵盈开口之前,反手摸了下自己鼻尖:“你几次来见我,都没好事,不是套话,就是套我。
赵盈,我们两个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盟友吧?”
她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当然不是。”赵盈嗤了声,“对我而言,皇后娘娘基本上应该属于——帮凶。”
“什么?”
冯皇后五官都扭曲了一瞬:“你说我是什么?”
“帮凶。”
赵盈倏尔抬眼,翻去一眼,随后视线便定格在了冯皇后身上:“我安分守己的时候,你就做你的中宫皇后。
我要是想惩凶伤人,你只能是我的帮凶。
这种关系,怎么能算是盟友呢?”
冯皇后拍案,力道之大,震的她自己手掌生疼。
赵盈捂了下耳朵:“您也别动怒,听我把话说完,就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冯皇后还没从震怒中走出来,赵盈之后一句话叫她一颗心又悬起来。
这小姑娘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她惯会把人心玩弄于鼓掌之间。
一递一下,叫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没有个着落,到最后全都要着落到她的身上去。
不论她说什么,不得不听。
她就说不能见赵盈!
这宫里的日子,已经足够难捱了。
和宋太后打过一场擂台,和昭宁帝几乎撕破了脸后,她只想清清静静的过她自己的日子了。
赵盈就是不肯放过她——对,赵盈是故意的,不愿意放过她!
可是没有这么深仇大恨的。
除了,宋氏。
“关于我的身世,皇后娘娘是后来知道,还是早在我母亲进宫的时候,你就心知肚明了?”
果然是和宋氏有关的。
不过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冯皇后方才走了个神,等反应过来赵盈说了什么,她猛然往身后椅背上靠去,手肘碰到了一旁鸡翅木雕双花并蒂莲的四方高脚桌上摆着的双龙戏珠斗彩春盘上。
盘中盛有水,水里置了果。
圆滚滚的果子,沾了水,红是红,青是青,又好看,又可口的样子。
但滚落下来,洒落一地。
赵盈看着地上的果,冯皇后在看赵盈。
上位者处于震惊中,赵盈气定神闲。
她托腮撑在扶手上,目不转睛望向冯皇后:“皇后娘娘很诧异?”
冯皇后眉头紧锁:“你疯言疯语的在胡说些什么!”
“怎么是胡说呢?”赵盈眉眼弯起来,唇角上扬,那是最真实不过的弧度,“您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所以才能告诉赵澈,我和他并不是一个父亲生出来的孩子。
不然怎么会有上阳宫醉酒伤人那么精彩的一幕呢?
皇后娘娘躲在所有人的后面,避开所有人的视线,那个时候闭门不出,甚至没有人知道您是什么时候私下里见过赵澈的。
热闹好看吗?
您一手策划出来的那场戏,看起来是不是特别的过瘾啊?”
“赵盈!”冯皇后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声音却偏偏不敢拔高起来,“你真的是疯了。这是大内禁廷,你是内廷的大公主,你父皇十几年如一日的宠爱着你,你今日跑到凤仁宫里说这些混账话!”
她驳斥了好一番之后,终于站起身来。
她抬手,连指尖都在颤抖:“出去!给我滚出去!”
赵盈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慢吞吞的站起了身来。
可是她丝毫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她歪了头,背着手,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有一丝得意:“您确定让我现在,立刻,马上,滚出去吗?”
赵盈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伸了个懒腰,一派慵懒姿态:“我是没什么所谓的。
出了凤仁宫,路有那么多条,随便哪一条,都能走到清宁殿去,您最清楚了,对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是心慌,也心虚了的。
这件事,是不能提,不能碰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甚至昭宁帝自己。
在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他午夜梦回中,敢想起他是怎么强占人妻的吗?
虞氏满门忠烈,毁在他的一己私欲上,这些事,连他自己都不敢去回想!
因为他很清楚,那些行径,禽兽不如!
然而她提了。
昭宁帝如果知道,真的会毫不留情的杀了她。
只不过是死一个皇后,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天下主,本就掌天下人生杀之权,白绫三尺,毒酒一杯,什么方法不能要了她的命啊。
对外说是暴毙而亡,他不查,谁敢查?谁能查?
赵盈,她又算准了。
可是赵盈又从哪里知道这件事?
她不应该知道的。
连刘氏都只是有所怀疑,当年应该是被昭宁帝威胁一番,她才老实起来,既不敢再去试探宋氏,也把这件事慢慢的抛之脑后,再也不敢想起。
那只有宋太后了——她怎么可能告诉赵盈这种丑事。
冯皇后突然明白了,神色骤变,眼神阴鸷:“只要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只能是我告诉你,无论是不是我,都只能是我。
赵盈,你可真是好心计,好谋算啊!”
让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成了瓮中那只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