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尚书府的水榭临近设宴的小院。
曲水流觞也是常规布局。
水榭处是一座小木屋悬于清溪之上,那溪自府外引水入宅,风情雅致。
木屋四周悬挂着各色宝石制成的帘,五颜六色好看的不得了,太阳光照射下来熠熠生辉。
今日天不算热,清风拂面,溪水微凉。
赵盈背着手缓步进门去,徐冽就跟在她身后。
他走的更慢一些,同赵盈始终保持着距离。
水榭四面都是通风的,赵盈往靠北边方向步去,跨过门槛之后往美人榻上落了座。
徐冽还是站着。
她斜了眼风往身后扫量:“坐啊。”
徐冽几不可闻叹了一声,四下扫量一圈,回屋里去抱了个小圆墩儿出来,就放在赵盈下手处的斜对面,坐了过去。
赵盈整个人歪靠在美人榻上,左臂枕在脖颈处,她被尔绵颇黎掐过脖子的痕迹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还没说话,徐冽先皱了眉头:“徐四当差这样大意,殿下不该袒护他。”
“手底下当差办事的人,偶有疏漏之处,一次可体谅,两次可轻罚,再三弃之不用,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
赵盈晃着脚尖儿,揉了下自己的脖子:“看着吓人了点,其实没多严重。你对于尔绵颇黎真实的看法是什么,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你老实讲给我听。”
徐冽脸色还是不多好看。
他对尔绵颇黎能有什么看法?
他对赵盈的做法根本就不赞同。
但是他选择接受,因为那是她做的决定。
她分明是知道他不接受她现在的做法,才会把他单独叫到水榭这边来问。
“殿下心里不是都清楚吗?”
赵盈就笑了起来。
以前她问什么,徐冽回答什么,现在他也学会了不答反问来堵她的口了。
“徐冽,这就是朝堂。”
徐冽闷声点头:“我知道,所以殿下做的决定,我从来不会干预,也都会支持殿下。
因为这朝堂终将是殿下的朝堂,而我,为殿下戍守边境,开疆拓土,所以殿下不用特意跟我解释这些的。”
他沉闷的脸色舒缓下来,露出了笑意:“殿下心存仁善,对我尤其,所以小宋大人才对我横眉冷对。”
“这不是心存仁善。”赵盈横去一眼,“替我办件事吧。”
徐冽正色不语,等着她的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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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长平县城
囚车置于官驿中,短短数日之内,邹尚敬就苍老数十岁。
他实在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有冤无处诉,也没有人会听他辩白。
起先还会想要试着跟杜知邑他们沟通,后来就不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他是注定被牺牲的那一个,而这个决定并不是杜知邑他们做的。
所以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惠王同行,常恩王和杜知邑还能这样越过惠王把他这个福建巡抚收押,不押送回京,关入囚车中一路押往福建去,除了坐镇京城的永嘉公主外,还能有谁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他发现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就更加活不成。
连把这秘密捅破,昭告天下的机会都不会有。
有人送饭菜来,吃食上倒是不亏待他,他却没什么食欲。
赵乃明从堂屋步出来,见他面前的饭菜未动,脚下一顿,转了脚尖朝囚车方向步去:“怎么,邹大人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
邹尚敬皱眉:“常恩王殿下纡尊降贵,何必跟我这罪人说话?”
赵乃明啧声,便真的不打算再理他。
邹尚敬想了下:“我真的没有一丁点活命的机会吗?”
赵乃明脚步就收住了。
他回过身,把邹尚敬打量了好几番:“邹大人在朝多少年?”
言外之意便是怎还是这般天真。
邹尚敬深吸口气:“福建官场从来水深,我跟着殿下往福州去,也不能戴罪立功?”
“前些天你可没有这么强的求生欲。”赵乃明眯起眼,“邹大人是有什么事吧?突然发现的,觉得只要在我这儿换来一线生机,你就能活下去。”
邹尚敬脸色骤变,赵乃明心里就有数了。
他小看了这位常恩王。
久居彭城,不显山不露水,从前甚至都少有人提起他。
不过是个过继到永王一脉的孩子,能有多出众?
他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小聪明耍多了,对上谁都觉得自己不会有吃亏的时候,结果栽在赵乃明手上。
尽管赵乃明不知道他猜中什么事,掌握什么秘密,也不会给他任何活命机会了。
那头赵乃明对抄着手回了屋中时,杜知邑正陪着赵澈在下棋。
黑白错落,显然是黑子占了上风。
连赵乃明也讶异于赵澈的棋艺高超。
他出门时明明还是势均力敌的。
杜知邑的棋艺不差,他这些日子也没少拉着杜知邑对弈,没想到短短时间之内,赵澈竟占据明显上风。
他不动声色往侧旁坐过去,杜知邑皱了皱眉,手上白子没再落下:“不是说出去透透气?”
“邹尚敬不能留了。”
连赵澈都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赵盈之前做好的安排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赵乃明和杜知邑都没有瞒着他,显然是赵盈授意过的。
按照赵盈原本的设想,邹尚敬绝对不会留,这种人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现在不能杀。
把人带去福州,福建官场上的那些污秽肮脏还可以靠邹尚敬替他们揪出一大串来。
毕竟处于目下这个境况,是个人都会想要活命的。
毒害亲王的罪名谁也担不起,他戴罪立功才有可能被从轻发落。
不过到底会不会从轻发落那是他们决定的,不是邹尚敬自己说了算。
说穿了就是卸磨杀驴呗。
现在怎么突然就改了口呢?
指尖黑子攥入手心中,赵澈攥紧了拳,玉制的棋子触手是温凉的,被握在掌心许久之后才开始变得温热起来。
他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缓:“他怎么了?早起不是还好好的吗?”
“知道的秘密太多就没命活着,不管他发现了什么秘密,也不管那个秘密究竟重要不重要,都已经无所谓,这种人本就留不得。”赵乃明横去一眼,淡淡的,“杀了他,永嘉如果追问起来,我来跟他讲。”
赵澈抿唇,一时无话。
杜知邑心下念头闪过不知多少,后来把目光落在赵澈身上,看过之后再回头去看赵乃明,又见赵乃明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他就了然。
他深吸了口气:“现在就杀了他,我们人在长平县,怎么善后?”
赵乃明眼底闪过阴鸷,须臾后恢复如常,他只把目光定然落于赵澈身上,唇角倏尔上扬:“三郎,你觉得呢?
其实这个事儿也不该我出头。
永嘉那样疼你,杀了邹尚敬,来日回京她要发脾气,把你推在前面顶着,我跟杜三都不会有事。”
赵澈呼吸邑滞:“但我年纪还小,阿姐本就是让我跟着王兄出来学本事,等着我进益的。
这种杀人放火的事……”
他真单纯无害小绵羊一样,说起杀人放火肩头都要抖三抖。
杜知邑无声翻了个白眼,懒得看他。
赵乃明仍旧不动声色:“人都会慢慢长大,你要进益,难道是跟着我们只听不说就能进益的?
永嘉让你出来这一趟,是希望你学到真本事。
待在京城,窝在吏部,那是个富贵堆。
有宋尚书在,有永嘉在,什么风吹雨打你都不必历经,反正有人为你遮风挡雨。
所以三郎,邹尚敬,怎么处置?”
赵澈呼吸试图平稳了一场:“王兄认为他所知道的秘密,是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猜得出。
无非就是赵盈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杜知邑到现在为止都藏得不错,即便是从进献银子入朝为官之后,和赵盈的交集也并不多,没有人晓得他和赵盈的私下往来,关系甚笃。
至于赵乃明,更没什么可说的——常年就不在京城的人能和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公主有什么交集?
这次为了和亲之事入京,就算跟赵盈有些走动,大多时候唐苏合思也都在。
能让赵乃明狠下心来杀了邹尚敬灭口,还说出那样一番话,那当然是和赵盈周围的这些关系有莫大关系。
赵澈做深呼吸状,心里的那些想法并没有宣之于口。
赵乃明却不理会他。
他叹了口气,无奈站起身来,叫杜知邑:“你来。”
赵澈眉心一拧:“王兄?”
赵乃明双手是背在身后的:“无妨,你终究年纪还是小了点,永嘉所作所为也不错,我今天也算理解了。”
什么?
赵澈神色一僵的工夫,杜知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赵乃明果真不再理会赵澈,提步就往外走。
杜知邑已经从罗汉床上翻身下来,跟着赵乃明就出了门。
赵盈眼中阴翳一片,望着他二人出门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
那头赵乃明同杜知邑出了门,回身看屋中方向,索性提步又走远一些。
直到确定屋里赵澈听不见他二人说话,杜知邑才在赵乃明肩头按了一把:“怎么?”
“杀还是不杀,我想问问你。”
杜知邑拢眉:“我以为你是打定主意的。”
赵乃明噙着淡淡笑意:“杀人本不是我擅长的事,动辄喊打喊杀也非我本心,我是儒雅君子做派,怎么会要打要杀?”
说得好像他是这样的人一样。
虽然他的确可以算得上心狠手辣……反正必要的时候,他是觉得对那些不相干的人实在不用心慈手软。
“其实应该看殿下是什么态度的,不过从先前事情看来,她是一点不想让邹尚敬活着,至于什么时候死——和我的往来没想叫人知道,和王爷之间只怕是一样。”杜知邑声线平稳而又沉缓,如涓涓流水,“福建的案子我们自己能够料理清楚,就不在乎邹尚敬这一条明,看王爷想怎么做?”
“做什么事情,咱们之间有商有量,也不是非要我专擅独断,至于惠王。”赵乃明高高挑眉,“永嘉说他扮猪吃虎,我之前还觉得是她多心,或是太高看惠王。
十几岁,半大的孩子,跟永嘉比起来更没什么建树,怎么就扮猪吃虎。
今日看来,我确实不如永嘉。”
杜知邑眉心动了动:“惠王他……殿下的这个评价,并没有跟我们说过,但讲的是很准确的。”
但眼下要紧的是邹尚敬。
其实杜知邑是认为邹尚敬本人死不足惜,不过没太大的必要。
因为赵乃明自己也会讲,有些秘密究竟怕不怕被人揭露本就是两说的事儿。
他和赵盈的往来,赵乃明和赵盈的往来,现如今的京城,朝堂,都已经不是多要紧的事情。
尤其是赵乃明。
这个和亲人选是赵承衍举荐到御前的,赵承衍是怎么力捧赵盈上位的,普天之下还有谁不知道?
赵乃明进了京,和赵盈又能疏远到哪里去?
于是杜知邑定了定心神:“如果王爷真要问我的意见,我觉得可以不杀。等到了福建,把案子料理的差不多之后,随王爷要怎么处置都无所谓的。”
他是笑着说这样的话:“王爷是怕到了福建之后他会四处宣扬不该说的话,其实大可不必有此担忧。
他自然是被关押起来的,也见不到外面的人,咱们带来的这些人里,是有别人安插的眼线不假,先前王爷中毒,确实是我办事不利,但看管一个邹尚敬,让他没有和外人接触说话的机会,我还是能处置妥当的。
他在福建做巡抚这么多年,有些事的确比我们知道的要多,也更方便行事,王爷觉得呢?”
赵乃明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也不是不信任杜知邑。
赵盈用人识人,他最起码是相当信得过的,所以杜知邑说这样的话,他也相信杜知邑能做得到。
尽管从前很多事情杜知邑也有出现了纰漏的地方,不过他自己亲自盯着的事儿,赵乃明还是放心的。
故而他心下虽仍然认为杀了邹尚敬最省事,也还是没有反驳杜知邑,只是沉声嗯了两下:“那就按你说的办,之后如果出现什么状况,横竖咱们一块儿商量着,也不担心邹尚敬还真的能翻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