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刀刃
押送陈士德的囚车也是借用大理寺的,挂的还是大理寺的标识。
赵盈同周衍和李重之说话心累的很,一个酸腐文人,一个犟驴武人,便把要交代的交代清楚,闭眼小憩。
陈士德的叫嚣声伴随着街道两旁好事百姓的议论声一起传进的车厢中
“赵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原来是那位永嘉公主啊”
“牝鸡司晨,还敢这样招摇过市,呸!”
“快闭上你的嘴吧,给那位听了去,你脑袋立马就搬家,瞧瞧吧,这么大的官儿,囚车押着走街串巷的,你还敢议论人家?”
“就是个公主,还能翻天去,不安分守己等着嫁人,学些相夫教子的本事,搅和朝廷的事倒这样起劲。”
“谁说不是呢,听说还是燕王殿下挑的头呢。”
“那位殿下不是一向怎么如今也这样子?”
“嘘”
赵盈猛然睁开眼,眼底的狠厉也没来得及敛去。
周衍想着她先前几次提起燕王殿下时,都是满心敬仰的,还有那个徐冽也不知道徐冽藏在什么地方跟着,这些话他也全都听了去,就他那股子劲儿
他赶忙劝:“殿下,这些人都是些没见识的,大字未必识一个,说些混账话,千万别放在心上。”
赵盈冷嗤了声:“没见识就能信口雌黄?天家威严,也是让这些人随意践踏的吗?”
她横眼看李重之:“今日事毕后,你吩咐人来盘问清楚,这些话出自什么人之口,按人头押到每一户,每个人一个月苦役。”
“殿下”
“我没把他们扔到监牢里,已经够开恩了,你再劝,就全都扔进大理寺监牢关上三个月!”
她头疼得厉害,抬手压了压鬓边:“去告诉后面的校尉,把陈士德的嘴堵上,叫嚣的我心烦。”
可哪里是陈士德的叫嚣令她心烦苦闷呢?
这些百姓,不知深浅,什么话都敢说。
向来人都说,京师重地,升斗小民也都是有见识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个顶个的有主意,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
昭宁帝的暴政之下,哪怕是四海升平,日子过得好,可永嘉公主驾前,这样放肆,实在离谱。
赵盈的马车从长安街向左转后,缓缓驶入了平恩坊。
陈士德的嘴被堵了起来,但是他的挣扎却始终没停止。
在马车驶入平恩坊后,他手上的铁链声音就越发的大,跟着押车的小校尉们个个心烦,也不知道陈士德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分明一身伤,还不肯老实。
但是上头吩咐过,不许再弄伤了陈士德,他们又不敢动手。
永嘉殿下的马车在前头,他们更不敢呵声止住陈士德。
直到赵盈的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一处宅院前,几个校尉抬眼去看,陈府两个大字映入眼中,他们才明白了陈士德缘何那般激动。
周衍和李重之是先下了车的,赵盈才缓步踩着上马墩下来。
她看看那座三进三阔的府邸,再回头去看陈士德,挑眉叫周衍。
李重之在周衍有所动作之前,倒屁颠屁颠的往囚车反向小跑去。
赵盈咦了声:“你们俩关系还不错?”
周衍啊了声:“也不是”
他是读书人,李重之是个整日舞刀弄枪的,聊不到一起去。
不过李重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天南地北的胡侃,他说那些酸腐句子,李重之就着那个酸腐劲儿,也能胡扯上几句。
赵盈还想问什么的时候,李重之已经提着陈士德步过来。
李重之可没那么好心去体贴照顾人,是以陈士德踉踉跄跄的,真是被他揪着过来似的。
他手上的铁链叮叮当当的晃荡着发出阵阵响声,嘴上的布条看着倒很像是从他衣服上撕下来,然后裹成一团塞给到他嘴里去的。
看样子她司隶院的这些人,还真是只有周衍心细体贴人啊
赵盈摆摆手,李重之一抬手把他嘴里的布团拿了下来。
果然布团一摘下,陈士德的激动情绪立时溢于言表:“赵盈,你把我带到这里想做什么!我的贪墨罪刑部已经审结,是你费尽心机把我弄到司隶院去的!我从来没得罪过你!”
他一连串的质问,犹觉不足:“就算上一次太极殿上我弹劾过你两句,那也是你有违祖宗礼法,出现在太极殿上,告发后宫事,而且皇上也责了我,将我骂出殿去,你为这种事情怀恨在心,简直是不可理喻!”
“你好像还挺理直气壮的。”
他站的有些近了,虽然有校尉们拦着,李重之也在防着他,但他激动之余,人还是往前挪了好几步的。
赵盈一面退了两步,一面背着手侧身看他:“陈大人好久没回过家,也没见过妻儿了吧?”
陈士德登时就蔫儿了。
他有满腔的戾气,可赵盈完全不接招。
他跳起脚来骂她,质问她,她却只是轻飘飘的,根本听不到他的叫嚣一样。
赵盈对他的态度满意起来:“所以我今日善心大发,让你见见你的家人,你的妻小。”
“不”
赵盈的脚步挪动起来的时候,陈士德拒绝跟上去:“殿下,罪臣不必”
“带他进来!”
他还不如真做一把硬骨头,打死不松口,索性同他叫嚣到底也就算了。
偏偏喜欢把自己的软肋给人看。
赵盈背着手提步上了台阶,负责看守陈家的人见她来,早就开了府门,迎她进府去的。
陈士德是在司隶校尉们的推推搡搡中带进陈府的。
明明没有抄过家,却随处可见的凌乱,跟抄家的架势也没两样了。
陈士德一路进府,把府中景象看在眼中,几欲晕死过去。
周衍和李重之也都吃了一惊:“这”
跟着他们一起进府的司隶院巡察听出上官的诧异,猫着腰上前了三两步:“我们来接管陈家的时候,听刑部的人说,陈士德刚出事被押进刑部大牢的第二天,府里的奴才们就四处哄抢,把府上值钱的不值钱的,只要是能带走折现银的,都搜刮一空了,所以这府里就成了这个样子。”
陈士德哪里听得了这个,一口气倒噎住,人差点儿栽下去。
赵盈越发觉得这一大家子,完全就是一滩浑水。
家主出事之后,当家主母也撑不起这么大的一个家,竟任由奴才们欺负到主子头上。
何况陈士德的长子早就长成,本该是顶天立地的,结果现在弄成这个样子。
真是叫人忍不住发笑。
陈士德的家眷被集中在一起,也是赵盈早吩咐人到陈家递过话的,把人归拢到一处,看押在后堂。
进了二进院,赵盈远远就能瞧见一院子站着的那些人,一个个要么是焦头烂额,要么是面沉如水,总之气氛冷凝,简直比天际黑云更令人感到压抑窒息。
陈士德仍旧不情不愿,是被人推着进来的。
他的正室沈氏眼尖的很,哭着喊老爷,就要冲上来。
小校尉把人给生拦住了,又丝毫不知怜香惜玉,反手一推,沈氏身形不稳,一时踉跄,差点儿跌坐下去。
赵盈冷眼旁观:“给陈大人下铁链。”
底下的人依着她的吩咐去办,陈士德却一个劲儿想要往后缩。
有人从堂中搬了张太师椅出来,置于廊下,又把人清到一旁,给赵盈挪出一片清净地方。
“陈大人,多日不见,也不叙叙旧吗?”
打从进了门,赵盈就再没个笑脸了。
周衍和李重之一左一右的跟着她,一个看起来是温润儒雅的君子,另一个反正没人敢造次。
沈氏叫她手底下的校尉差点儿掀翻在地,这会儿才回过神,领着家眷同她行礼问安。
赵盈摆手叫起:“你们大概也很想陈大人吧?”
沈氏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她还有这个脑子的,索性三缄其口,根本不回话。
“陈大人,孤这样体恤你,你是不是也该配合配合孤?”
赵盈没往椅背上靠,翘着个二郎腿,身子甚至微微前倾,招手叫陈士德进前。
他一动不动,小校尉押着他上前去,他吃痛,闷哼了声。
他那样傲骨凛然,赵盈却不屑极了:“陈大人是不打算配合了?”
“殿下想让我配合什么?”
“孤有几件事,想当着你家眷的面,问问你。”
陈士德下巴是抬高的,纵使跪着,腰杆子也挺得直:“殿下只管问。”
问是可以问,答不答的,那可就说不定了。
赵盈也不是看不穿他的那点小心思,但戳穿没必要,点着太师椅的手背:“第一,孤被拦路截杀之事,你知情吗?”
“我”
她却抬手打断了陈士德的话:“第二,你被周衍提到大理寺之后,冯昆一直在鬼鬼祟祟的窥视孤。
他虽然为刘寄之的事情或许记恨孤,但他还有官职,不至于真就为了刘家抛开自己的前程不要。
所以孤想问问你,你和冯昆之间,有什么关系,让他这样害怕,怕你在孤面前吐口说出些什么东西来。”
“当然,还有最要紧的”
赵盈语气森然,几乎是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冷冰冰的问他:“你这十年时间借白家的手大肆敛财,谁在你背后支撑你。”
陈士德神色倏尔僵住了。
这果然是问在了点子上。
别的事,于他而言,都可以当没听见,但涉及到朝堂党争,他心虚了。
赵盈托腮看他:“挨个回答?”
陈士德充耳不闻,沉默了很久,见赵盈也没再催促他,他想了良久:“殿下这几个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了。”
“所以你在刑部大牢就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才会在严尚书手上遭了罪的?”
陈士德眼皮一跳,赵盈浅笑出声:“我把你带回家,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你想”
“茂深。”赵盈叫李重之,左右扫过一圈,手腕也跟着转了两转,手上停住所有动作的时候,指尖点向的
李重之会意,下了台阶,朝着陈士德长子陈肃明方向快步而去。
陈士德肩头一抖,转眼的功夫陈肃明已经被李重之押着跪在他身旁不远处。
似李重之这样的人,日常都是佩刀的。
刀出鞘的那一声清脆,大概是刺激到了陈士德:“殿下,我做的任何事情,和我家里人都是无关的!”
“无关?”赵盈扬声反问,“你十年来贪赃枉法,贪墨了银子,不是供他们逍遥的?还是说你结党营私,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少仗着你的势横行霸道了呢?”
她嗤笑出声,此时才往身后椅背一靠:“孤不喜欢严刑逼供那一套,而且你在刑部遭罪后,大夫也说你是不能再经受酷刑审问了,所以孤想了想,咱们客气点,和和气气的把这些问题解决掉,怎么样?”
“那些事情他们都不知道,殿下有什么只管冲着我来,要杀要剐”
“我既不杀你,也不剐你,你的命对我而言,一文不值。”赵盈的眼底全是淡漠,只给了李重之一个眼神。
李重之从前在边地驻守,偶尔遇到山匪做乱,或是外敌小股骚扰,他也是杀过敌的人。
流血杀伐见的多了,好多时候手起刀落,从来不眨眼的。
不过赵盈之前交代过,只是为了吓唬吓唬陈士德,并不是真要伤人性命。
这个分寸还得拿捏好。
那刀在他手上高高举起,就在要落下的一瞬,陈肃明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他是朝身前的方向栽下去的,正好避开了李重之落下的刀刃。
沈氏倒吸口气,显然也被吓得不轻,还有陈肃明的发妻胡氏。
陈士德以为赵盈是摆开阵仗吓唬他,但看李重之刚才的样子,一时又拿不住,当下就有些急了:“殿下!”
“陈大人是一把硬骨头,什么都熬得住,但我看陈大公子,可是远不如陈大人这般硬气,怎么才一见了刀刃,就吓成这个样子了呢?”
赵盈噙着笑,那笑意也始终是淡淡得:“看来这十年的时间,陈大人都用来步步高升,搜刮民脂民膏,并没有尽心教导过自己的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