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江南深秋的田野早已收割完毕,土壤由于长时间得不到灌溉而干涸龟裂,田间小路路边的野草也已枯黄,在田边静静流淌、仿佛永远不会枯竭的小河更是流量大减,甚至把河床给暴露了出来。冬天快到了,江南水乡也多了几分塞北特有的萧瑟。
凤骧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两千步卒沿着官道迅速往扬州方向进发。
他的年纪跟铁良差不多,五十出头了,也是镶白旗人,出身还不低。跟那些早已堕落,沉迷于溜鸟听戏抽大烟的八旗贵胄子弟不一样,他从小就被送到军队里打熬,这么多年南征北战,虽然才干有限,没有打过什么大胜仗,但也算是积累了很多实战经验,算是满人里少有的真正懂得如何带兵打仗的将领了。
跟铁良一样,在慈禧太后死后的大洗牌中,他也让载沣、载涛、奕亲王那一拨人给踢出局了,被打发到南京来当个二品武将,表面上看来官是升了,但权力却受到了极大的削弱,这让他极为不忿。不过这几年的江南就像个巨大的火药桶,四处冒烟,他置身于漩涡之中,自然也就顾不上跟载沣那帮混蛋斗气了,认命的带领部队四处灭火,今天镇压同盟会起义,明天剿灭土匪,忙得是焦头烂额,口吐白沫。这几年他大仗小仗没少打,胜仗也打了不少,但是局势却一天比一天糟糕,最终,武昌一声枪响,整个江南为之骚动,上海一夜之间尽数落入同盟会之手,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苏北、淮西也反了,那个跟两江总督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曾跟载沣做过一笔买卖用数百万两银子买了个徐州将军的虚职的李思明李大将军,亲自率领数万大军从盐城出发,闪电般南下,连下泰州、南通、江都,渡过淮河,直奔扬州而来!
凤骧深知李思明所图非小,这家伙不仅能打,野心还大得吓人,他带领几万大军风驰电掣的杀来,要的肯定不止一个扬州,只怕南京才是他的真正目标。所以得知李思明渡河后他立即带领两千精锐增援扬州。扬州无论如何也得守住,否则南京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只不过,由于仪征的地主拼命阻挠,他拖了很久才摆平那帮家伙,这才带领部队出发。由于扬州已经被团团包围,铁良派出的传令兵都给堵了回去,凤骧并不知道黑衣军主力在渡河之后未作停顿,直奔仪征而来,他这2000人马正在迎着黑衣军20000大军的矛头前进,不久之后将会与黑衣军主力撞个正着!
呃,先不说这一战的结果如何,光是看2000人迎着20000大军进攻的矛头前进的场面,你就不得不竖起一根大拇指,夸上一句:
“真猛士也!”
猛士凤骧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只是一味催促着士兵们赶紧前进。这些士兵都是旗人出身,是旗人当中少有的还愿意像祖先那样上战场去,用自己的血肉搏取一个功名,而不是终日享乐游玩,无所事事的热血男儿,袁世凯小站练兵的时候清廷也在旗人中拣选青壮送去训练,最后练出了一万多精兵。这些精兵绝大多数被编成了禁卫军,也就是北洋第一镇,驻扎在北京,拱卫京城,还有一些没有入选禁卫军的则编了几个营头由凤骧带着,四处打打小毛贼。这支部队对清廷的忠诚是显而易见的,换作别的部队肯定是窝在仪征不肯动弹,并且作好随时跑路的准备,但这支部队却毫不犹豫地跟着凤骧出发,去支援扬州了。
不要一提起八旗军就觉得他们入关之后便废了,没这回事。从清军入关到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前,在扫灭南明、平定明郑、征讨缅甸、讨伐嘉绒藏、鏖战准噶尔、痛击尼泊尔……等等长达一百余年的血战中,八旗子弟兵几乎无役不与。在平定三藩的战场上,在滇缅边境的雨林中,在大小金川,在青藏高原,在蒙古大漠,在黄沙飞扬的准噶尔盆地……到处都有他们浴血奋战的身影。八旗子弟兵变成废物,那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的事情,那时距离清军入关已经近两百年了,战斗力保持了这么长时间,够可以了。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全废,还是有人愿意上阵厮杀,否则就不会有禁卫军了。
这帮猛士默不作声,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向着扬州推进。跟勇营不一样,他们穿的是西式军装,戴着阔檐军帽,那身装扮跟现在的警察有些相似,精神面貌迥异于暮气深重的勇营,但后脑勺拖着的那根辫子却让他们这身英气十足的装扮大打折扣,让人忍不住在心里直叹气:果然,什么都能扔,这根辫子万万舍不得扔啊!
前方突然传来疾疾的马蹄声,前锋斥侯飞驰而来,向凤骧报告:“大人,发现敌军,发现敌军!”
凤骧一惊:“此处离扬州三十余里,怎么会有敌军出现?是大部队还是小股斥侯?”
斥侯说:“是骑兵,有百余骑,单独行动,像是斥侯,但斥侯又没有这么大规模……”他一脸困惑,显然给搞糊涂了。
凤骧也一脸懵逼:“百余骑?单独行动?”有百余骑那肯定不是斥侯了,斥侯的主要任务就是查探军情,所以贵精不贵多,一下子出动一千几百号人你查探个锤子,死人都给吓得从棺材里跳出来了好吧!但又不像是独立的作战单位,如果是独立的作战单位,这规模也太小了,送菜么?
斥侯不像斥侯,作战单位不像作战单位,这是什么玩意儿?
凤骧搞不懂,干脆就不去琢磨了,大手一挥:“马队跟我来,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两百余名骑着从欧洲进口的战马的骑兵一声忽哨,跟着凤骧,在斥侯的带领下火速前进。果然,没走出几里跟他们便看到一队骑兵迎面而来,每名骑兵都拎着大包小包,有说有笑的,别提多轻松了。冷不丁的看到前方突然冒出大队骑兵,他们都吓了一大跳,傻在那里,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
凤骧看得清清楚楚:这些骑兵身穿黑色军装,头戴黑色钢盔,不是黑衣军有是谁?他沉声说:“是那帮试图祸乱江南的黑衣贼!马队,给我压上去,杀光他们!”
那两百余名骑兵颇为兴奋,对面的骑兵一百出头,比他们少了一半,两个打一个,要取胜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们立即策动战马,朝着黑衣军骑兵猛冲过去!
黑衣军骑兵惊呼一声,掉转马头仓皇逃窜,连个照面都不敢打了。凤骧仔细观察,发现他们的马虽然高大,但奔跑速度并不快,显然,这帮家伙的战马质量并没有传说中吹的那么神。他信心更足了。己方骑兵拥有一倍以上的兵力优势,战马速度又比对方快得多,想不赢都难了。
这队黑衣军骑兵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们甚至不敢转身朝清军骑兵开一枪,只是拼命抽打战马好让战马跑快点,甚至将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财物当成垃圾一路跑一路扔,只为了减轻一点战马的负担。清军骑兵顾不上捡拾这些财物,只顾着猛追,但闻讯跟上来的步兵却是眉开眼笑,毫不客气地将这些财物当成自己的战利品,甚至为了争夺战利品打了起来。骑兵追的速度很快,这些步兵的速度同样不慢,不同的是骑兵是为了追击逃敌,步兵是为了捡战利品。
就这么一追一逃,转眼间就跑出了好几里地,黑衣军骑兵见距离越来越近了,知道再这样逃下去肯定跑不掉的,于是匆忙冲上两个只有二三十米高的土丘,跳下马在土丘顶部列阵,据地而射。一时间枪声大作,爆豆般密集,炽热的子弹汇成密密麻麻的弹幕,一片接着一片朝清军马队扫来,追得正欢的清军骑兵猝不及防,当即就有十余人中弹,连人带马滚作一团。吃了亏的清军骑兵大怒,将这两个小土丘团团围住,从四面发起猛攻,试图一鼓作气冲上去将这些可恶的敌军全给砍了,但是从土丘上倾泄下来的弹雨像死神的镰刀,将冲锋的清军骑兵一一扫倒。天知道这帮家伙用的是什么枪,火力极为猛烈,清军骑兵感觉自己像是遭到重机枪扫射似的!
一连攻了三次都没能冲上土丘,反倒折损了四十余骑,清军马队队官暴跳如雷。就在这时,凤骧带领步兵主力赶到了,见状马上命令:“马队给我退下,不准再冲了!”
马队管带不服,怒声说:“再给卑职一次机会,这次卑职若不能冲上土丘,砍倒黑衣贼的战旗,必提头来见!”
凤骧勃然大怒:“这一带一马平川,无险可依,敌军居高临下,火力凶猛,你还用骑兵去硬冲?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他刚才看了一下,发现这一小队黑衣军的射击速度真的很快,两三秒钟就能开上一枪,一百多支这样的步枪同时开火,再多的骑兵也冲不上去。骑兵应当尽量避免正面冲击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的步兵线列,这是常识,凤骧不算什么名将,但这点常识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