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明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先后接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并没有让他得意,坏消息也没有让他产生半点负面情绪。
跟从辛亥革命到新中国成立那长达三十八年的漫长战争相比,眼下所爆发的这一系列战事,连序幕战都算不上。
序幕战的胜负,有什么好计较的?最后站着的那个才是真正的赢家。
不过,北洋军的战斗力也着实令他吃惊。从情报上来看,与张景良直接交锋的北洋军也就两个步兵营,炮兵没怎么开火,而张景良所部,一万都不止。就这么两个步兵营直面万余大军的猛烈冲锋,短短几个小时便几乎将张景良部打光了,连张景良本人都身负重伤……着实是强悍!
看样子,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才行了。
他随手将这两份电报交给参谋,让他拿去复印两份,一份交给总参谋部,一份拿去存档。然后他起身,大步走向大会堂。
偌大的大会堂如今已经给挤得跟个沙丁鱼罐头差不多了,两千多名公民代表和十几家报社的记者占领了除主席台之外的一切空间,连过道都摆满了小马扎。大家都是知道清军两次进攻徐州地区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的,苏北地区近千万人的命运,将由他们手中的选票来决定。
大会堂外的广场上同样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何止万数。淮安府称得上是万人空巷而来,清军两次进攻徐州,让大家都意识到,一场惊涛骇浪正在席卷全国,所有人都将被抛到风口浪尖,他们想躲在苏北安安静静的过自己的小日子是不可能的了。公民代表在今天要作出选择,他们何尝不是也得作出选择?
但愿他们的选择是对的,能给他们带来一个相对要光明一点的未来!
大会堂里人声嘈杂,会议还没有正式开始,公民代表便就应不应该加入革命的行列吵得不可开交了。军人和贫苦农民代表自然是狂热的支持者,军人渴望着能够建立更大的功勋,最好能够追逐李思明去建立一个全新的政权,这是从龙之功,几辈子都消受不完的,谁不心动?贫苦农民就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了,但是他们反而更加狂热,不为别的,只因为一旦加入革命,会有很多土豪劣绅被黑衣军砍掉脑袋,他们不择手段得来的田产将变成一个个农场,这些没能加入苏北农场的贫苦农民也将成为农场的一员,拥有几十亩田地,过上小地主般的生活,对于这些在苦水中泡大的农民来说,这是他们能够想到的最美的梦了。
学生这个群体同样狂热。他们读的书多,视野开阔,也正因为视野开阔,才无法忍受国家目前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这太屈辱了!李思明要带大家而起,推翻这个早已腐朽的王朝,他们欢呼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反对!
但是那些商人、乡绅就不怎么乐意了。他们没那么大的野心去肖想什么从龙之功,也没有贫苦农民那样对土地近乎病态的渴求,他们目前的资产已经足够让他们过上优裕的生活了,这个时候去打仗,他们的利益肯定会受损的,这可不行。反对意见主要来自这个群体,他们引经据典,痛陈战乱的可怕,反正就是不想打仗。军人、贫民和学生都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鼠目寸光,就连不管参不参战自己的利益都不会受到影响的工人群体也觉得这帮大老爷有点儿过份,你们确实不需要通过战争来改变自身的处境,但也不能拦着别人吧?像那数量众多的贫苦农民,他们可做梦都希望能够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田地呢!
正吵得不可开交,坐在主席台上的郑知府用一把木锤用力击打桌面,发出砰砰声响:“安静!安静!”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郑知府清清嗓子,严肃地说:“时间到,第十一次公民代表大会正式开始,大家起立,有请徐州将军!”说完带头起立,用力鼓掌。在场所有人同时起立,掌声如潮水般响起。
热烈的掌声中,李思明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一些军人和贫民代表激动地喊着他的名字,活脱脱就是一群见了偶像的狂热粉丝。李思明向他们挥手算是回应,然后大步走上主席台。
掌声慢慢停止,李思明打个手势,大家坐下,会议正式开始。
郑知府作为淮安知府,跟李思明合作时间最长、级别最高的人物,在这次会闭关锁国中扮演的角色自然是相当重要的,如果把下面那两千多名公民代表比作议员,那么他就是议长。跟袁世凯一样,这位老兄也没有半点要陪大清这艘破船一起沉入大海的兴趣,事实上,早在两年前他的屁股就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当忠臣?我呸,当忠臣有什么好的,能换来好名声吗?能换来崇高的社会地位和大笔大笔的收入吗?啥都没有,那他当个屁的忠臣!
呃,汉唐宋明,王朝行将崩溃之际去当忠臣,还是可以换个好名声的,甚至能名留青史,但是在大清即将完蛋之际去当忠臣……得了,名留青史?乡里乡亲没挖你祖坟就算你好运了!郑知府是个聪明人,这么吃亏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干的。
等掌声停息下去之后,郑知府严肃地说:“徐州将军,想必你已经清楚两千多名公民代表聚集到这里的原因了。”
李思明平静地说:“我知道。”
郑知府说:“这两千多人分散在苏北和淮西各地,最远的住在合肥,来到淮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一声令下,他们短短两天之内便一个不少地聚集到了这里,其中的艰辛,想必你是很清楚的。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够开城布公,把你的想法通通都说出来,不要让这些公民代表白白走这么多冤枉路。”
李思明点点头:“我会的。”然后面向两千多名公民代表,朗声说:“想必大家都知道我召集你们过来开会的原因了:就在前天,四千余毅军袭击了砀山农场,打死打伤了一千多人,其中不乏老弱妇孺。这还没完,得知毅军指挥姜瑞鑫被愤而反抗的民兵击毙后,总督府不仅不追究这伙匪军的责任,还出动了更大的规模,向徐州发动进攻,要血洗徐州!”
不少公民代表忍不住低低的骂了一声:“干!”发自内心的觉得朝廷太欺负人了。
李思明说:“在砀山惨剧发生之后,总督府派了官员前来安抚我们,我也曾相信总督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公道,接受了他们的安抚,答应总督不会与朝廷对抗……”说到这里,他变得愤怒,简直是怒吼的:“但是我的忍让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朝廷大军突然出现在铜山,换来了他们更加猛烈的进攻!”
“他们压根就不打算息事宁人,他们想要我死,想要我们这些已经证明了离开朝廷一样可以活得很好的人死!!!”
在座的公民代表一片哗然。他们只知道一个大概,听了李思明为一番话才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差点就气炸了肺,纷纷破口大骂,将朝廷给喷得狗血淋头!
绅商代表一看情况不对,照这样下去,绝大多数代表都会赞成加入革命行列的,那还得了?一位颇有名望的绅商站了起来,大声说:“将军,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都清楚,这里就不多赘述了,我只想问将军一句:是不是非开战不可?”
李思明反问:“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
那位绅商噎了一下。别人不好说,李思明确实没有退路了,清廷是一定要置他于死地的。这并不是因为他麾下的民兵干掉了几千毅军,而是因为他拥有轻松歼灭数千毅军的能力,这本身比几千毅军被歼灭还要严重百倍。朝廷就是这样,干了什么不一定会有事,但有能力轻松干成什么绝对会有事。
他沉吟片刻,问:“那能否告诉我们你发动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是讨回一个公道,还是跟朝廷斗到底?”
李思明不答,望定在座的贫民代表,问:“你们是希望我讨回一个公道便罢手,还是希望我跟朝廷斗到底?”
贫民代表异口同声:“斗到底!”
李思明说:“我也想跟他们斗到底,不为别的,只因为活得太憋屈了!从鸦片战争开始,我们就活得一天比一天憋屈,一天比一天艰难!第一次鸦片战争,拥有百万之众的清军对阵不足两万英军,一败涂地,割香港,赔偿白银2700万两!第二次鸦片战争,对阵一万七千余英法联军,圆明圆都让人家给烧了,赔偿白银一千六百万两!然后是甲午战争,赔偿白银两亿三千万两,整个东北成了日俄的斗兽场!八国联军,连本带利要赔偿白银近十亿两,几代人都还不清!”
“这些钱从哪出?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身上出!这一笔笔战争赔款都变成了一项项苛捐杂税,压到我们头上来,压到我们透不过气!”
“我们凭什么要为爱新觉罗家的无能买单?区区一两万欧洲军队,真的是不可战胜吗?不,是他们根本就不敢打!他们害怕汉人武装起来威胁到他们的统治,宁可割地赔款也不敢打下去!被如此懦弱无能的皇帝统治着,你们不觉得耻辱吗!?我们拿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去交税,是希望这个国家,这个政权能够保护我们,让我们过上太平日子,不是让他们拿这些钱去讨好侵略者,帮着他们一起吸我们的血的!现在这个朝廷早就不能履行保国安民的义务了,那它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朝廷不能保护我们了,我们就自己保护自己!我会跟他们斗到底,直到我死在他们的屠刀之下,或者把他们打倒,让自己活得像个人样为止!如果你们不想再继续活得这么屈辱,就拿起枪,跟我走!”
……
他没有提及什么民族大义,什么汉唐荣光,这些离普通老百姓都太远了,他们听不懂。他只是站在一个小老百姓的立场,用最通俗的语言告诉他们过去几十年清政府输掉了多少场战争,在那些战争中对手都动用了多少兵力,然后清政府在这些众寡极为悬殊的战争中割了多少地,赔了多少钱,而这些钱又是由谁出……压根就不需要刻意去煽动,这一串串数字便已经让绝大多数公民代表愤怒了。
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军出动的总兵力为一万九千人,在沿海地区攻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最终清廷认输,赔偿白银2700万两;
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总兵力17700余人,悍然攻陷了北京,火烧圆明园,清廷赔款1600万两;
甲午战争,煌煌大清被小小的日本打得惨败,赔款2亿3000万两;
巨野教案,德国仅仅出动四艘军舰,便兵不血刃地占领青岛,将半个山东变成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八国联军,赔款近十亿两;
……
这一串串数字像一柄重锤,不断敲着在座所有人的胸口,让他们有心脏为之钝痛。号称拥有百万大军的天朝上国,一次次被敌军以数万甚至一万几千的兵力轻而易举地打败,割地赔款,这实在太屈辱了。屈辱也就算了,关键是每一笔赔款都要从他们小老百姓身上搜刮,用他们的膏血去讨洋人的欢心!
以前大家只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给朝廷纳税嘛,应该的!可听了李思明这一番话,他们猛然感觉不对:对啊,我们交了这么多税,朝廷又为我们做了什么?淮河水灾那么严重,朝廷到现在都没有拿出个像样的赈灾计划来!
都无能到这种地步了,他们为什么还要继续供养这个朝廷?把那些钱留下来多搞一些水利工程,好让自己和子孙后代免受水患之苦它不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