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论坛与补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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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济合医院临时救护中心的大会议室里格外热闹。

上海各家医院的外科大手共聚一堂,讨论着上午那台断掌再植手术。

“断指、断掌还有断腕,一般是这三种,方法都差不多,其中最难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血管和神经的吻合。”

楼下大会议室没有黑板,理查等人专门从二楼搬了个大黑板下来,粉笔和黑板面接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血管吻合一般都在手术放大镜下面进行,这就需要医生熟悉在镜下的精细操作。”

“外科手术由粗犷走向精细是医学发展的必然,比起最基础的清创和缝合,精确的修复和替代该是我们将来要努力的方向,就用断肢再植中的血管举例。”

叶医生当初说服罗伯特的板写再次出山,一条条血管和缝线生动地出现在黑板上。

“血管缝合可以采用二定点或三定点法吻合,一般以4毫米为界,小于4毫米的,用间断缝合,大于四毫米的用连续缝合。远端近端血管口径相差大的,把口径小的剪个斜角,再进行吻合,或许血管套叠,小口径血管直接塞到大口径血管里去,套住。”叶一柏做了个用左手包裹右手的动作。

会议室里立刻想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大医生们做过的手术比叶一柏只多不少,修补他们当然也接触过,最多的就是止血结扎,缝合血管也有,但大多都是按照各自医生的经验进行缝合,对于精细修补这一块,几乎没有总结,更别说叶一柏这种,精确到毫米的总结方式。

大血管套小血管,什么扩口套叠、直接套叠,还有直接在大的血管壁上开一个口,把小血管给吻合上去,在场的一众大医生里说一个都没尝试过那肯定是假的,但在这个外科基本是缝合和摘除的年代里,过于少的案例和统计数据使得精细缝合难以形成坚实的理论基础。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像叶一柏一样这么自信淡定有底气地将其当做一个经验结论一样在会上说出来。

这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有些大医生脑海里不由浮现这样的想法。

然而不等他们提出疑问,只听叶一柏继续道:“如果患者的血管缺损太多,不能直接吻合,那么可以选择自体静脉移植。”

罗伯特和波恩是听过叶一柏曾在杭城完成过一项旁路移植手术的,将用处不大的大隐静脉接到股腘动脉上,使得其代替阻塞的股腘动脉进行腿部供血。

而在断肢再植上,叶一柏再次提出了这个理论,移植与替代,虽然只是静脉替代动脉,但是在场都是在外科耕耘已久的大医生,自然能一通百通,断肢可以用,那其他手术是不是也可以。

外科医学是有关生命的科学,从业者总是对其保有一份敬畏的心理,它的发展就像一个电工的成长,刚开始只敢小心翼翼地哪里坏修哪里,没有工具没有替换电线就束手无策,而一个老练的电工,没有替换贡献就从旁边截取一段,两边通通缩短一点,还是能照常通电。

而叶一柏现在向这些大医生们传达的就是这个观念,我们需要对生命充满敬畏,但是同时,我们能够在手术中尽可能地发挥主观能动性,血液循环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供血,回血,条条道路通罗马,一条道堵了你就重新接一个,最多也是血绕了点路,堵了点,但最终还是能到达终点。

“动静脉吻合比例至少为1:2,当然时间富余的话,我们可以吻合更多的指背静脉,回流号好,术后肢体肿胀的几率就会相应减少。”

叶一柏似乎回到了前世在医学论坛上和同行们分享案例的时候,大会议室里集中的都是上海乃至当下华国范围内最顶尖的那一撮外科医生。

他们虽然由于时代的原因,在很多医学理念上落后于叶一柏,但是他们这么多年的经验却不是虚的,很多大医生提出来的想法令叶一柏也十分吃惊。

大家你来我往,将自己从医过程中遇到的困惑和经验都一股脑倒了出来,气氛格外热烈起来,从单纯的断肢再植学习分享会到医学讨论会,当乔娜敲门进来提醒下班时间到的时候,一众白大褂们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其实,我觉得这种模式不错,我们可以每隔一段时间聚一聚,到了我们这个阶段,用华国话来说,闭门造车是很难有进步的。”杜兰医生开口道。

这话一出口,引起了许多白大褂的共鸣。

“对对,三个月或半年一次,我觉得我们这一下午的讨论的成果,比得上我做一年手术的。”

林童生等几位华国医生脸上也微微泛着红晕,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感叹道:“酣畅淋漓啊,没想到我等医疗从业者也能体会到伯牙子期的知己之乐。”

“什么伯牙子期,口腔科吗?”坐在林童生对面的米歇尔医生疑惑道。

林童生:……

“卡贝德,你怎么说?”杜兰看向卡贝德院长。

杜兰是圣玛丽医院的副院长,在法租界工部局也是有荣誉头衔的,这一群白大褂虽说不参与具体事务,但若真的一起发声,这股力量绝对不弱。

“医学讨论会吗?这个想法不错,那我们讨论一下?”

几个医院的领导者开始商讨医学讨论会的事,听着这提出来的一项项建议,叶医生脸上不由露出温和的笑意来,医学论坛啊,真是久违了。

等讨论得差不多了,叶一柏和理查几人从会议室后门从外走。

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着明天将要进行的小莉莎的面部植皮手术,等他们走到护士台的时候,看到小护士莉莉正趴在护士台里啜泣,看这模样,哭了不止一小会了,都打哭嗝了。

理查怜香惜玉的心立刻就泛滥了起来,“噢,莉莉,发生了什么事?”

趴在桌子上的莉莉闻言抬起头来,“嗝~叶医生,理查医生,嗝~”

“okok,你慢慢说,不要着急?要不我帮你去倒杯水?”理查被莉莉红肿的双眼和说两句打个嗝儿的样子吓了一跳。

莉莉看向两人,开口道:“是小莉莎,嗝~她听说,嗝~叶医生在做断肢再植手术,让我推她出来看看,嗝~,路过那几个值守巡捕的时候,嗝~,小莉莎听到了,托马斯夫人的事……”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推她出来,就不会让小莉莎听到这事,嗝~,都是我不好。”莉莉说着,再次抽泣起来。

叶一柏和理查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凝重。

“那小莉莎现在?一个人在病房?”叶一柏皱眉问道。

莉莉摇头,“护士长在那,她说我只会哭,碍事,就把我赶出来了,嗝~”

叶一柏闻言快步向小莉莎病房走去,理查也想跟上,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从白大褂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擦一擦,还有别太责怪自己,这是迟早的事情,这是恰巧被你遇到了。”

说完,他快步跟上叶一柏的背影。

叶一柏快步走到了小莉莎的病房门口,病房里很安静,没有他想象中的尖叫和崩溃的哭泣声,但是叶一柏心里却丝毫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嘴唇紧抿,快速敲了敲房门,房间里传来乔娜的声音,“进来。”

叶一柏开门进入。

房间里很安静,乔娜站在病床不远处,看着躺在床上侧头看着窗外的小姑娘。

“她知道托马斯夫人的事情后就一直这么安静,我不敢离开,怕她做出什么傻事。”乔娜轻声在叶一柏耳边道。

叶一柏点点头,就在他斟酌着语句犹豫如何开口的时候,小莉莎转过了头来,她看向叶一柏,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调开口问道:“叶医生,您是最后见到我妈妈的人吧?”

“是的,我是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

叶一柏也平静地看向小莉莎,这个小女孩好像一下子成熟起来了,看着这样的目光,叶一柏脑海里所有安慰和避重就轻的话一下子消散在了嘴边。

他大概可以用一种平等而诚恳的态度面对这个女孩,而非把她当成一个孩子。

“妈妈那时候还能说话吗?她有说了什么吗?”莉莎目光紧紧盯着叶一柏,呼吸显得有些急促。

叶一柏走到莉莎病床旁,“很抱歉,等我进去的时候,托马斯夫人已经没有了呼吸,不过她的血液还是热的,应该刚走不久。”

“连你都没有听到啊。”莉莎闻言,眼睛一下子暗淡下去。

“不,我听到了。”叶一柏轻声道:“人的身体是能说话的,我进去的时候,托马斯夫人紧紧抱着你,她蜷缩着把你护在怀里,她的手到最后都没有松开,导致我们最后把你抱出来的时候,只能硬将托马斯夫人的手掰开。”

“人一旦停止呼吸,她的身体是会慢慢变得僵硬的,所以我很抱歉,最后伤到了托马斯夫人。”叶一柏道。

小莉莎眼睛红红地瞪着叶一柏,“你把妈妈的手掰断了?”

叶医生没有解释实际上是巡捕动的手,他点了点头,再次道:“抱歉。”

“你真是个坏人!”小莉莎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叶一柏还是那副温和的表情,“抱歉,走进车里,看到你母亲的模样,我觉得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所以,即使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很抱歉。”

小莉莎看着叶一柏,吸了吸鼻子。

叶医生从旁边递给她一条毛巾。

小莉莎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他,约莫过了一分钟,才红着眼睛道:“我手不能动。”

叶一柏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用毛巾帮小莉莎拧了拧鼻子。

毛巾潮湿的触感与脸部接触的一刹那,小莉莎终于绷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妈妈!我没有妈妈了!”

小女孩的哭声从加护病房一直传到走廊里,房间里的乔娜和叶一柏反而松了一口气,哭出来就好了。

小莉莎持续哭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哭到和莉莉一样打哭嗝了才缓缓平静下情绪来。

“其实……其实我有些猜到了,妈妈如果醒得来,不可能这么久不来看我,还有爸爸来看我这么多次,从来没提过妈妈,但是我以为,妈妈可能睡着了,就和我前几天一样,但是我没想到,没想到……”

重重的擤鼻涕声。

叶一柏拿毛巾再次帮小姑娘拧了拧鼻子。

“叶医生,我妈妈现在在哪里?”

“离领事馆路最近的那个殡仪馆,她的告别仪式在三天后。”

“我要去送她!”小姑娘用的是肯定句。

小莉莎现在是术后第九天,按道理这么一个大型手术下来,加上她现在这个状态,是不适合离开医院的。

见叶一柏皱眉,小莉莎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叶医生,叶医生,求求您了。”

叶一柏轻轻叹了一口气,“面部植皮手术推后,三天后我看你基本体征,如果数据正常,我就在你的请假条上签字。”

小莉莎闻言,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不少,“谢谢您,叶医生。”

见叶一柏诧异地看她,小莉莎撇了撇嘴,嘀咕道:“我替我妈妈说的,谢谢您救了她女儿,她女儿现在很好。”

“那么也替我向托马斯夫人说一声,她女儿很勇敢,很棒,谢谢她至少让我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两条生命在我面前消逝。”

小莉莎往被子下钻了钻,表达了想要送客的意思,叶一柏也非常识相地站起身来,他最后用毛巾擦了擦小莉莎的小花脸。

等叶一柏将毛巾放回床头柜的时候,小莉莎才猛地转头,看向床头柜上的毛巾。

这是她洗脸的毛巾!!刚刚擤鼻涕的是不是也是这块??

病床上的小莉莎瞬间就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果然世上只有妈妈好,不管是她爸爸还是叶医生,他们总能用一条毛巾完成所有的事情……

“让护士台多关注一点,小姑娘心思多变,这几天多看顾着,有什么问题打我办公室电话。”叶一柏从小莉莎病房里出来,对乔娜说道。

乔娜点点头,“您放心,我会嘱咐护士台的,我自己也会时时盯着。”

“哦,对了,叶医生,中午波恩医生把一叠书放在护士台了,说后天是什么学校考试?您应该知道的,他帮您划了重点,让您抓紧看看。”

乔娜复述这段话的时候,自己面上的表情也有些不对,叶医生?临时救护中心外科组组长,考试?这几个词是能放一块的吗?

叶医生面上温和的表情慢慢变得僵硬起来,是哦,五月下旬了,当初转系时答应波恩教授的补考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