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叶医生,叶医生?”小郑看叶一柏好像有一些失神,小心翼翼地开口喊道。
叶一柏闻声回过神来,对她笑笑。
“走吧。”
“您没事吧?”
“没事,只是突然觉得肩膀有点重。”
这回手术,他……没有把握。
手术室里,众人已经准备就绪,除了理查,还有一位三四十岁马医生,见到叶一柏进来,连忙对他点了点头。
跟台护士都是老熟人,周护士长和小郑,还有沈来和两个眼生年轻医生,站在门旁边。
接收到叶一柏疑惑目光,沈来笑道:“我来帮你关注患者体征,顺便让两个小家伙来长长见识,按呼吸囊工作就交给他们了。”
叶一柏点头,在两个小医生崇拜和敬畏目光中走向手术台。
周护士长已经将冯然头发剃得一干二净。
“患者已经麻醉、气管插管完毕,可以随时准备手术。”理查用严肃口吻说道,随着他话落,手术室无影灯被打开。
“给我吧。”
叶一柏接过周护士长递过来头灯,民国时候头灯是用金属制成,他用手颠了颠,分量着实不轻,听说还是德国进口,整个红十字院都没几个。
这个重量,一两个小时还好,一场复杂开颅手术下来,医生脖子都得废了,但没办法,无影灯亮度有限,要做精细手术还是需要头灯补充光源。
叶一柏深吸一口气,戴上头灯,他看了看手术室墙上时间。
“下午时间20:17,手术开始。”
随着叶一柏说话声,手术室里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今天这个手术不同以往,这次,他们是真在和死神抢人。
“龙胆紫。”
叶一柏口中龙胆紫俗名紫药水,一般用于手术前手术伤口标记和画线,因为冯然是直接被送进手术室,手术定位等术前准备工作都得现场完成,加上X光片能给信息有限,叶一柏一时难以估计血肿准确范围。
因此他必须设计好几种骨瓣开颅方案,随后再根据钻孔探查结果选择其中一种。
周护士长利索地将一瓶龙胆紫打开,瓶口朝向叶一柏方向。
叶一柏直接用手蘸取稍许,在冯然头上开始标记。
“神经外?”看着两个小医生眼睛一眨都不眨模样,叶一柏一边定位一边问道。
“不……不是,但是我们想成为神经外科医生。”其中一个小医生弱弱地说道。
叶一柏看了他一眼,小医生整张脸都被口罩遮着,只露出两只眼睛来,但他愣是从这双眼睛中看出了坚定和向往神采。
“嗯,尽早确定目标,就能少走很多弯路。”叶一柏道。
叶大医生全身上下被手术服遮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来,加上他在手术室里主宰式强大气场,这种老一辈人感慨和劝诫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在场人愣是没有一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患者对冲性脑挫裂伤,怀疑伴有急性硬脑膜下血肿和浅部脑内血肿,因为从片子上能得到信息有限,所以我们根据患者神经体征、头部外伤姿态、着力点及颅骨骨折情况做出判断。”
叶一柏一开口,众人就知道这是在指点这两个小医生,两个小医生背一下子挺得笔直,用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表达着他们在认真听信号。
不仅是两个小医生,手术室里除了几位护士,其他白大褂耳朵也都偷偷竖了起来。
在这个时候,神经外科可是一个稀罕科室。
神经外科手术对象是人体中最复杂大脑,手术难度大,因此要求医生具有极其扎实而广泛知识基础和极其精准而熟练外科技术。
在90年后华国,一个神经外科医生至少需要六到七年训练,才会被允许操作一台神经外科手术,而在1933年民国,全国范围内设立神经外科医院,一个巴掌就能数出来。
反正,红十字会医院是没有专门神经外科。
“患者着力点在枕部,且右瞳孔散大,因此我们先查探右侧。按照先右颞、额部,再左颞、额部,最后颅后窝和枕部顺序依次进行钻孔查探。”
叶一柏用紫药水在冯然头上做好钻孔点标记,同时画出不同情况下骨瓣设计切口。
“消毒。”
叶一柏定位完毕,后退一步让出位置,去更换一次性无菌手套,同时理查上前,用镊子夹取碘伏棉球做全头部消毒工作。
“手术刀。”
叶一柏换了手套回来,将头灯灯光打开,他用手指压紧两侧头皮,手术刀进入头皮一刹那,众人耳边仿佛都听到了头皮被割开声音。
手术刀直接切到了骨膜。
“剥离器。”
骨膜剥离器将冯然骨膜轻轻推开,一旁理查早就时刻准备着,见骨膜被推开一点,迅速用乳突拉钩牵住,随后拉开。
马医生也快速进行冲洗,使叶一柏手术野清晰。
叶一柏看着体积略微庞大颅骨电钻,眉头微皱,冯然只是个十岁孩子,颅骨自然比成年人小了不少,而30年代颅骨电钻,体积又比后世大了一倍不止。
人大脑是人体最复杂而精密器官,稍微一个操作不当,癫痫、活动或认知障碍、失语,严重点就是中深昏迷。
叶一柏目光扫过器械盘。
“20毫升注射器,帮我帮它剪开,从底部算,取三厘米。”
众人虽然不知道叶一柏突然让剪注射器意图,但是手术室里主刀医生话就是绝对权威,周护士长立刻点头,拿起剪刀就开始剪注射器。
“叶医生,给。”
叶一柏点头,接过这半截注射器,将其消毒后,直接将筒底放在即将要钻孔颅骨上,并将底部对准钻孔点。
众人这才恍若大悟,这是要用注射器辅助钻孔。
是了有了这三厘米筒底,钻头经注射器筒进入颅骨,不但能更好定位防止位移造成损伤,还能最大程度地保护旁边组织。
“冲洗!不要停!”颅骨电钻也是电钻,电钻摩擦产生热能会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热损伤,所以这时候必须冲洗降温。
“是!”马医生立刻动作起来。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注射器,但众人却从这个注射器中看出了叶一柏功底,神经外科手术,你按部就班地做完就是高手,但这位叶医生居然还能在手术中临时改动,即使只是一个辅助小技巧,但若不是对整个手术术式了若指掌,怎么可能临时做出这种简洁有效技术上改进。
“蓝,有积血,手术刀。”
叶一柏面部紧绷,钻孔下去,硬脑膜外正常,而膜下呈深蓝色,那就说明,冯然硬脑膜下有积血或脑挫伤,而且以叶一柏经验来看,他这底下甚至还有脑内血肿,这场手术看来得通宵了。
“是!”
用手术刀以十字形切开硬脑膜,积血立刻涌了出来。
“放血。”
马医生立刻上前吸除积血,沈院长神情也肃穆了起来,他走到了马医生身边,随时准备帮忙。
颞部确定有血肿,接下来就得确定额部和顶部。
“电钻。”
冲洗,挪动注射器筒,钻入,还是蓝,切开硬脑膜,放血,冲洗,然后顶部,当深蓝色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候,整个手术室气氛都变得肃穆而紧张了起来。
叶一柏接过周护士长递过来手术刀。
“清一点那是清,清一片也是清,还没到紧张时候。”
“刀。”
如此大范围血肿和脑挫裂伤,得把小半个脑袋都掀开。
以刚刚钻额、顶、颞几个孔为基点,弧形切开脑硬膜,这时候叶大医生也顾不上这个弧形好看不好看抑或破坏了冯然多少个毛孔,会不会造成人家“创伤性线秃”了,他得保证这块头盖骨掀起来足够让他探查到额极、颞极和纵裂。
切开向上翻起,固定,当大片积血和挫裂出现在一众白大褂面前时候,手术室里只听得到他们呼吸声。
“愣着干嘛!吸除、清洗,还要我来教吗?”
叶一柏没有一丝情绪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众人才猛然从“这人真还有救吗?”怀疑中醒过神来。
不能,他们不能怀疑,不能放弃。
他们是医生,如果连他们都自我怀疑丧失信心了,那么这个躺在手术床上小家伙就真连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颅底和纵裂内冲干净,一点都不能剩下。”
“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一柏并没有发现明显出血源,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这说明冯然某处脑血管大概率发生栓塞了。
“电灼器。”
没有找到明显出血源,叶一柏只能用电灼器灼烧后用明胶海绵覆盖,以防继发性出血。
“剪刀。”
冯然脑皮层下不仅有血肿和脑挫裂伤,还有不少坏死脑组织,他必须一一清除。
“叶医生!涌出来了!”
叶一柏清除破碎脑组织时候,清除到一半,有血肿和坏死脑组织从下面涌出,立刻弥漫了小半个手术野。
“冲洗,吸取。”
“脑内压力高,因此清理脑皮层下破碎脑组织时候,部分脑内血肿和坏死脑组织会自行涌出,没事。”
“脑针。”
“好。”
“有些在脑实质深层,不会自行涌出,就要用脑针穿刺确认。”
“刀。”
叶一柏一刀切在白花花脑实质上时候,许是大脑看到自己同伴被无情切开,所有人汗毛都瞬间颤栗起来,一股子凉意从大脑皮层开始,迅速传达到四肢百骸。
“冲洗!”
叶一柏抬头看了马医生一眼,马医生立刻一个激灵,大脑以前所未有速度运转起来,轻柔水冲脑实质,戴着无菌手套指肚不经意地碰触到了脑实质,软软,弹弹。
他脑子好似有意识一般,向主人释放着一阵又一阵凉意,使得马医生脑袋特别清晰。
“描花呢?你这要冲到什么时候去。”叶医生一手拿过冲洗器,亲自冲洗起来。
灰白色大脑在叶一柏手中一颤一颤,众人心也是一颤一颤,这是脑子啊,不是豆腐花。
手术室里紧张气氛,在冲洗大脑这个过程中稍稍缓解了不少,但是众人脑子里神经还是崩得紧紧,看着叶一柏清除脑内血肿和坏死脑组织,找到出血点止血,众人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叶医生?”
叶一柏放下手术刀,轻轻叹了一口气,“缝回去吧。”
“马医生,后面麻烦你了。”接近五个小时手术过程,加上这头上几斤重头等和长时间神经紧绷,叶一柏体力宣告耗尽。
他后退几步,靠着墙边休息,连抬手摘到头灯动作都懒得做。
靠着靠着,他背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等冯然出去,让他再去拍个X片,这回体位他亲自去摆,如果麻醉后能清醒最好,如果不能话,这手术也不能拖。
这时候麻醉药品副作用也太强了,以冯然身体底子,48小时内连续全麻两次绝对会留下后遗症,但他手术也不能拖,等片子出来吧,他排一排……
叶一柏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意识。
“叶医生?叶医生?”耳边传来熟悉声音
叶一柏猛地清醒过来,“小郑?出事了?”
小郑连连摆手,“马医生这边缝合好了,您再看一眼,您怎么戴着头灯就睡着了呢,这老重了,您脖子还好吧。”
叶一柏苦笑着起身,怎么就睡着了呢,脖子处传来剧烈酸痛让他皱了皱眉,“没事,我回去用热水敷敷就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下头灯,走向手术台。
“缝得不错,麻醉大概什么时候过?”
“还有半个小时左右。”理查答道。
叶一柏看了看手术室墙上时间,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左右了。
“行,那我们就等半小时吧,别绷着了,都找地方坐吧。”说着他找了一堵墙,直接靠着坐到了地上。
手术室地面永远是最干净,比家里床还赶紧不少,理查看着两个小医生眼里崇敬目光才忍住了直接躺倒在地上欲望。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找凳子找凳子,找墙找墙,一群白大褂瞬间东倒西歪,换件衣服换个地方,面前再摆上一个碗,他们就能直接丐帮出道了。
“叶医生,手术成功吗?他能活下来吗?”小郑护士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在场所有人都想问问题。
手术室里静悄悄,整理器械和做记录护士也悄悄停下了动作,所有人目光都看向了叶一柏。
叶医生抬起头来,“暂时没有形成脑疝,脑内血肿也是浅层,脑挫裂伤中度,中度脑水肿,看他命数吧。”
这小家伙可不是脑袋上伤,还有内脏器官损伤和骨折呢,就算醒来……叶一柏目光扫过手术台上那张稚嫩脸,轻轻叹了一口气。
众人从叶一柏这声叹气中听出了他意思,神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十岁孩子,窘迫家境,还有后遗症……虽然他们不是神经外科,但是同属外科医生,开颅手术后遗症,他们想想就能猜到。
眼见手术室里气氛沉重起来。
沈来拍拍手打破沉默,“都是医生,这生啊死啊都见过不止一回了,心态放平点,只要麻醉过后能清醒过来,他这条小命就算保住了,十岁小孩生命力旺盛着呢。”
“你们这么一副样子给谁看,家属吗?”
众人闻言才意识过来,这手术室外还等着了一个焦急母亲。
“啪。”
理查拍了拍自己脸,他揉揉自己面颊,强扯出一个笑容,用蹩脚中文说道:“是不是好些了?”
众人一愣,随即手术室里传出了“啪啪啪”声响。
叶一柏和沈来对视一眼,面皮抽了抽,这“大脑短路、低智商”这种东西,还能传染?
手术室墙上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十分钟,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众人就好像打地鼠游戏里地鼠,你探完头,我探头,一个个脑袋伸得老长,恨不得直接贴到钟面上。
三十分钟!
半小时一到,一众东倒西歪白大褂瞬间都站直了身体。
这次全麻是理查做,他快步上前,用蹩脚中文说道:“冯然,然,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许是中文说得磕巴缘故,他又用英文大声说了一遍,听得沈来只翻白眼。
“十岁小朋友现在大脑还处理不了你这么复杂语言。我来。”说着他走到冯然身边,用中气十足声音道:“冯然,冯然,你听得到我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