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没有我们。”
她如是的话语,鹿正康听得分明。
“青宁子,那你愿不愿意。”
她不言语。
鹿正康又不能将头转过去,也绝不会探出神念去悄然观察。他恪守着这个小小的诺言,哪怕,他便是转身,也无妨的。
水声惊叫,在落水洞里回音昏沉,鹿正康听到水珠滴落的声音,湿润的足掌在岩面上踏步,发出清亮的哒哒声,越来越近。
松节油的气息越来越浓,卸下的法剑与剑匣依靠在一旁苍古的石块上,压住青苔。褪去了那股冲脑的凉意,温柔的花香有一种奇妙的存在感,就像炽晒后的流苏,轻轻拢住鹿正康的脖颈,他感到血液骤缩回心脏,因此,脊背一片的发凉。
相距不过一尺。
他几乎能听到水珠在表皮滚动的声音。
馥郁的,她的存在感就像是蔚然蒸腾的霞光,有热度,有明度,有行有质,是他的太素,如道奔行。
相距是不到一尺,隔着微渺的间距。
鹿正康低声,“青宁子,你不怕……我非良人吗?”
“红尘纷纷多少事,逢君恰似醒梦,自此,天下有那么多的精彩,都展露在余眼前。鹿正康,我从未见过这样璀璨的星空。”
鹿正康慢慢站起来,抬头,从这山的裂隙望见一线深邃的天,亿万渺远的天地,竟似只余他们二人了。
他感到一种彻骨的舒适,一种天性上对伙伴的需求得以满足。
“我也不曾望见过这样的景色。”
青宁子唇荚颤抖,她仿佛是在寒颤,想要说,你转身罢,可终究没能说出口,眼前的时刻安静舒适就像是百年一遇的好梦,她唯恐自己更进一步,便是梦醒时分。看到鹿正康的时候,是她清醒,也是她的沉眠。
空气也感到舒适。稠糊开一层冷冷的水汽,在近地表,随着细细的气流旋转。
鹿正康不再言语,青宁子不再言语,空气不再言语,星辰和月亮不再言语,到后来,竟连山间万籁似乎也陷入了睡眠,只偶尔,从极远处,传来惊雀模糊的叫声。
流淌的时间在耳畔滴答。
他知道,只需要轻轻一个转身,就能将她拥入怀中。但他依旧恪守诺言。
青宁子试探着抬起手,指尖的影子在他艳丽的道袍上游移,从下摆,到腰背,慢慢到他的肩膀,宽厚而高挑。
影子比实体更主动,就像是潜意识会比理智更主动。青宁子眼前浮现的是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仿佛沾着露水,在丰城的夜晚,他曾这样与她对视,当时的青宁子并不知道,他能看见,但哪怕他知道,他也一定没能真正望见青宁子藏匿在幻术后的眼眸。
自那时起,青宁子便记得他的目光了。
手掌前探,触及到体温包裹的衣物,比想象中更热一些,他似乎叹了一口气。
青宁子僵滞不动。
鹿正康后退一步,让脊背侵入怀抱,双手向后,穿过肋下,轻轻环抱着她的腰际,十指相扣,似这般不会分离。
青宁子将面颊轻轻贴在他的背上,让他的温度驱散寒夜的微凉。
“青柠,青柠。”鹿正康低语。
她只是发出低低的应和,在鼻息的余音里有一声矜持的答应。
“此生,我们携手共度。”
“好。”
青宁子身上勃然激发出璀璨的剑意,似无光的光柱,直直抵入云霄中,天上她的命星闪耀,这是关于宿命的诺言。
中陆西南,青莲剑宗上,崖边兀立的盛衍真人望着天,惊讶地呢喃“小宁儿,是道心大誓,她怎么……”
蜀山剑池震颤,掌门自剑庐中踏步而出,仰观星象,欣然道“我青莲剑宗,又得一真仙种子矣!”
鹿正康感到背后的她轻轻漂浮起来,要从他的臂弯里飞走,他慌忙摸索,双手各自攥住她的手腕。
“青柠,你怎么了?”
“鹿,今日,是我成丹之时。”
东海海眼,消隐在异时空的梧桐神木展露伟岸的虚影,在云端的胎藏界中,三头六臂的魔主将目光投向中陆的北端。
“你看看我。”
鹿正康终于转过身,只舍得松开一只手,转过来后,再次与她紧紧握住。
青宁子飘在半空混不受力,仿佛是没有大地拘束,即将腾入云端,鹿正康感受不到她的重量,她在向上,带动着鹿正康。周围的灵气形成一个直径百里的气旋,昆仑山东麓在风中抖擞精神,发出簌簌的响声,一时间被惊醒的万物发出喧嚣。
“鹿,莫放手,莫放手。”青宁子半阖着眼眸。
“好,我绝不会放手。”鹿正康轻声安慰她。
金丹成就,个人的劫数不同,青宁子得灵气灌体,但神意却坠入昏沉,心魔作祟,成败一念之间。
天地间庚金气如沸汤,西方白虎星宿明耀无尽,云天中有无数个修士暗中观察,眼看着一男一女牵着手飘在半空,还不断往上飞。
如一朵水蓝的蝶牵引着炽红火焰。
庚金气过于浓烈,自囟门冲入青宁子体内,又满溢到鹿正康的经络里。他心想不能耽误了青宁子结丹,于是默默运转秘法,将庚金气提炼一遍后重新注回青宁子的经络。
两条手,左边不断涌入天地间原始的庚金气,右半边鹿正康把精粹的灵气度过去,这样一来,青宁子结丹的速率极大提高,就是鹿正康心甘情愿当了一次工具人。
无边的风吹拂着空气中的水汽化作冰晶,旋转着,遮住二人的身影,一个小小的,月光下银白的漩涡团一直朝天空飞去。
登仙台里,玄游子被天地间灵气的躁动惊醒,一出门就看到自己师弟抓着仰观姑娘飞天而去。
“不是吧……这也太夸张了。师弟,你这是万众瞩目啊。”
鹿正康不在乎什么万众瞩目,他只是有些遗憾,方才的安宁被打断了。
青宁子在他面前,冰肌玉骨仿若透明,浑身经络都在发光,自丹田处,灵气汇聚,是一颗极耀的银星。
她已完全阖眼,仿佛在幻梦恐惧中,发髻散乱,抖落珠玉,倒冲的乱发似悬天的飞瀑,面容皎洁,只是神情止不住悲切。
在长空,她微微呢喃,“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