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断情绝性恶兽出笼

权弘明享受着黑夜的大雨。

他知道自己的亲人,自己那冷漠的妹妹在尝试治愈自己。

那些贪蠢痴肥的秃驴们在他耳边念经文,他听不清楚,仿佛隔着厚厚的墙。

这些含混的唱诵声没有排解他的寂寞恐惧,反倒让他心烦意乱。

权弘明大概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已经偏离正常人了,他享受孤独、黑暗、痛苦,这些就是他的快乐源泉,填补了内心被焦躁灼烧出来的空虚。

不过这些情绪更加增长了他的躁郁。

就像在野火上浇冷油一般,一时低温无济于事。

只有。

只有那大雨。

大雨带来生机。

而且下雨时就没有那些烦人的念经声了。

甘霖顺着他扭曲的肢体滑落,冲淡皮肤上毒血腐蚀出的鬼脸。

权弘明张大嘴,就像一条仰头的鳄鱼,口腔好似一只海碗,雨丝点点滴滴叩击上颚、舌面、牙床,有些微凉。

积蓄在喉部的雨水,等到够了一口,就匆忙下咽。

雨虽大,可不会持续多久的。

每次只够喝几口。

权弘明心想,若说能醒过来,一定好好感谢这位不知名的医师。

当然,这是他对自己开的玩笑。

如果能醒过来,后面接上一件随便什么事情,小到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大到去把自家的祖坟刨开。这样的笑话总能让他哈哈大乐,然后体表皮肤又会破裂,血液流淌,带给他剧烈的痛苦。

但苦痛再次给他欢愉。

他希望自己能一直笑下去。

可欢笑是有极限的。

他,越来越笑不出来了。

……

墨云坐在房中,月光从打开的窗户漏进来,冷湛湛的。

他已经平静下来。

他已经不再思考。

做好自己每天要做的事情,简简单单。

空闲的,没有事体的时间,是最难熬的。

他忘不了很多东西,虽然他厌烦自己的记忆,可依旧,在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暗流汹涌。

人要学会同自己战斗。

没有硝烟,没有结局。

他翻了个身,开始睡觉。

屋梁上,悬着一把静静的斩蛟剑。

……

鹿正康与坤庆二人坐在马车上,坐在熟悉的茶海前。

权素环脸色平静,手脚轻快地调茶,一举一动自然舒展,好比天鹅伸颈,孔雀开屏,在饮茶之前,观看这样一套艺术般的流程,是另一层次的精神享受。

直到最后三人手里都捧着一杯茶,车厢里依然是静默无声的。

随侯珠的光柔柔地洒满室内,带来了基本的照明,而更醒目的光是从车窗投进来的阳光,照亮茶海,一杯一盏似乎都蒙着一层莹润的釉彩。

一切光滑表面都升起这迷离闪烁的光,木桌、器具、珠串、皮肤、指甲、衣物。

方寸的浮光夭夭,像是夏日正午池塘在浮萍间荡漾的微澜,微弱迅疾似飞星掠影,浅淡宁雅如静茶点滴。

言语已尽,心意随光。

权素环扭头望着窗外的世界。

深冬雪气渗骨透寒,被白色压抑笼罩的世界好比朽木,而往来穿梭的人群如蚁,在对这些建筑进行彻底的分解、撕裂。

某种抽象的觉悟就这样透过直观的景色传递给了权府的女家主。

一种支离的宿命感袭上心头,让她不自觉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我亲爱的大哥,你为何要活着?

……

宁百依取回权弘明身上最后一根玉针,放回针匣。

她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扁鹊神针已经失落许多精要,不然当能更好地疏解此人体内的邪气。

这是一间石牢。

纵横的锁链捆缚着床上这位赤着上身的男子。

他的躯体干瘦,皮肤却如树皮般粗韧,看着像一位横练外功高手。

床上、墙上到处上恐怖的抓痕,这些凌乱的轨迹要么是出自困笼野兽,要么是出自狂乱的疯子,而权弘明既不是这两种的某一者,又兼具二者的特性。

他混乱、癫狂,仿佛在人皮的躯壳下包裹着一个海上漩涡,紊流塑造出了一个封闭的系统,含带无数黑暗、邪恶、血腥的妖魔,让每个尝试接近他表皮之下的人都为之震悚。

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不能被简单的定义为人,哪怕他拥有人形的身躯,拥有人具备的一切,但他是不同的物种了。

宁百依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个曾经为生命挣扎过的生物。

将近一年的治疗,她已经基本了解此人的情况了。

失魂,邪气入体,体魄异变。

而似乎,他还没有完全被体内的黑暗与恐怖彻底吞噬。

“给你弹首曲子吧。”姑娘想起那个竹林里流泪的男人,突发奇想,希望能用琴声抚慰权弘明受折磨的灵魂。

叫侍女取来自己的爱琴,宁百依将长琴放在圆石桌上,就站在一旁,她的腰刚好在桌面的高度,垂手抚琴也很方便。

依旧是轻轻拨弦试音。

等余音消散,彻底沉寂后,沧然骤响,乐声大作。

急促欢乐的调子像烟花盛放,在辽远的夜空此起彼伏,好似生长于苍穹的彩树绽放霞光,比一江星汉更华美,比凌空骄阳更璀璨。

如此盛景,见者皆《不思归》。

飒飒琴声回荡,宁百依闭眼,完全沉浸其中。

这样的欢乐,你能感受到吗?

……

长笑太累。

笑容不应该是刻意的。

权弘明咽下最后一口甘霖。

沉默着,不再思考。

黑暗,你若让我……

不,不再有如果。

在死水般的心湖上,慢慢覆盖一层坚冰。

他感到自己在滑落。

当此时,耳边,乐声响起。

光芒透过被腐蚀溃烂的眼睑刺入颅腔,权弘明陡然一惊。

起身睁眼。

大片美好的春日光景。

淙淙河水,青嫩草地,远方的山林,白云悠悠。

权弘明看着一只蝴蝶落在他鼻尖,脸上露出奇异而生涩的笑容。

多美……

忽然,一个小女孩在他背后大喊:“哥哥!”

扭头四顾,没有人。

“哥哥!”女孩的声音变得沉稳起来,但还是压抑不住天真烂漫的欢喜。

是权素环的声音。

权弘明焦急起来,高声呼唤:“环环!你在哪?”

“哥哥!”小妹的声音变得像一个大人了。

她在哪?

在哪?

西边山头的太阳一点点坠落,苍穹被暗紫充斥,只有晚霞还在闪光,流云铺砌出乌黑的天阶,似网罩,要把光明的圆球吞噬。

天要黑了!

夜晚要来了!

“哥哥!”声音也在削弱,仿佛来自水面之下,溺死者的喘息。

“环环!”

权弘明发疯般朝着被黑暗吞没的地平线跑去。

浓墨的世界轮转,一切美好都随风而去。

权弘明踏入深水。

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在水光中,露出灿烂的笑颜。

“环环,哥哥来了。”

吐出肺中最后的气泡。

湮灭——

……

床上的野兽,流下清泪,很快蒸发,好似无心的错觉。

宁百依闭目听着绕梁余音慢慢沉寂,满意地点点头,又走回床边,看着依旧如死尸般的权弘明,他毫无反应,一切都是徒劳的,不论是他体内生机的挣扎,还是自己的救治。

“唉。

“你若能活过来,那再好不过啦。”

素手贴在枯黑的额头上,乱眉之下,陡然睁开一双血色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