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苹果乐园18

在15分钟内完成化神,变成了鱼一般的怪物,短暂地失去神智,经历了一遍羿泊经历过的痛苦……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理智回归,身体的所有痛苦消失,周谦即将迎来最后的考验——在羿泊的攻击之中存活。

但周谦的意识似乎仍是涣散的。

他陷在了某个久远的,让他至今无法释怀的梦魇中。

以至于在被拥有强大杀意的神明捏住下颌时,他紧紧盯着面前人的眼睛,竟是沉声发出控诉般的言语——

“白宙,你是一个懦夫!”

“我会恨你的。我恨你一辈子!”

最后让周谦真正清醒过来的,是几行系统提示。

【警告!警告!系统感受到极端强大的杀意!】

【敌方过于强大,系统检测不到具体攻击数值!!】

【玩家周谦完全无法抵抗其袭击!】

【玩家周谦,系统会为你准备普通墓地,你安心地去吧。如果花费300金币,可升级为高级墓地,你的余额不足,系统为你提供临终关怀服务,现在可以开启葬礼募捐功能——】

迅速明白自己的处境后,透过汗湿的碎发,周谦看向近在咫尺的羿泊的眼睛。

那是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无比美丽,让他想到了蓝色星星一般的鳞片。

但与此同时,那双眼十分冰冷,透着毫不留情的杀意。

周谦在他那双漂亮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自己那极端不妙的处境。

强大的神明,杀意已酝酿到了极致。

千钧一发之际,周谦手指从行囊里探了出来,里面竟赫然是一枚黑色的药丸。

朝羿泊轻轻一笑,周谦略偏过头,将唇放在了他的耳畔,继而轻言细语地说出一句:“大郎,该吃药了。”

羿泊:“…………”

片刻后。羿泊大神乖乖从周谦手里接过黑色药丸吃下。

随即他整个人就呆住不动了。

轰然一声巨响。

一个小时的时限来临。

苹果乐园的大门总算打开来。

周谦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遥遥看向打开的那扇门,对旁边目瞪口呆的三个队友道:“这药能把他定住三分钟。趁现在,我们赶紧离开!”

·

乐园之内,巨大的苹果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极其诱人的苹果。苹果树下,则是一地雪白的落花。

宫殿内起了风,吹动树影婆娑,吹起落花如雪般飘飘洒洒,可巨树前面那片湛蓝色的湖面连一丝波澜都没有起,仿佛整个湖面都是水晶打造而成。

湖面如此平静,一如羿泊的那双眼睛。

美得让人忍不住惊叹的羿泊大神,在枝叶的缠绕下、在药物的作用下悬停在半空之中。

他那镜湖一般的眼睛正注视着一行玩家离开。

他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踩过雪色般的落花、踏过水晶桥,再奔进一片碧色的苹果林,最终冲向那扇刚刚开启的大门,再也不回头……

·

四名玩家朝着宫殿大门的方向夺命般狂奔。

周谦最先体力不支,最后几乎是被齐留行和高山架起来跑的。

距离大门还有30米的时候,三分钟的时限结束,周谦能感到身后似乎传来了一股劲风——也不知是羿泊大神试图施法将他瞬移过去,亦或是大神本人出现在了他身后。

周谦根本顾不上回头看。

“三二一跳!”

他大声指挥一句,三名队友拖着他一跃而起,再齐齐摔出了宫殿!

【玩家顺利通关《苹果乐园》,获得宝箱一个,开启后可获得随机道具】

【玩家达成隐藏成就,将获得特殊奖励,请等待片尾动画】

【玩家周谦成功“化神”,达成终极隐藏成就】

……

伴随着一行又一行的提示,四名玩家身前各出现一个宝箱。

他们暂时都将宝箱收了起来,并没有立刻开启。

因为还有片尾动画尚未播放完毕。

回过头,他们一起朝宫殿大门看去,发现整座乐园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殿门、石柱、再到无数苹果树都在扭曲、向地面倾斜,最终都倒泥土里,变成了枝条的一部分,继而如蛇般向乐园正中央爬去……

至于先前始终平静的湛蓝色湖水,则骤然起了巨大风浪,波涛汹涌间,蓝色的湖水竟变做了殷红色。血色洪流汇聚成巨浪冲天而起,再倒灌进巨树的根茎底部。

巨树好似会呼吸,不过顷刻之间,已把湖水吞噬得干干净净。

大概这湖水根本原是巨树茎叶里流动的血液。

看来乐园中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巨树、或者说羿泊的一部分。

现在幻象消失,它们全都回归本体。

巨树变得更大了,无数枝条在其间抖动,远远看过去,它像是有着无数触手的怪物。

而这怪物的中央位置,是羿泊大神。

长发与绿色的枝叶缠绕住他光洁修长的躯体。

他凌于半空之中,以神明的姿态俯身看世人。

现在跪在他身前的,是那两名穿着白裙的神女。

她们不再笑得天真浪漫,神色间充满着畏惧,浑身都在发抖。

此时此刻,由于玩家已经通关,当然能近距离观看一切。

所以他们又往原本乐园中央的位置走了过去。

遥遥看向神女下跪的那一幕,云想容不由道:“神女撒谎了。她们绝对不是吃苹果化作的神。否则就跟信徒们一样,她们早就被杀了。她们只是在哄骗、引诱信徒!对了——”

高山接过她的话道:“我记起来了!亚当和夏娃被上帝告诫,不能吃禁果。但受到魔鬼蛇的引诱,他们最终吃了禁果,被逐出了伊甸园。而那魔鬼蛇其实是……是……”

“是撒旦的化身。”

周谦接过这句话的同时,那两个神女已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

之后羿泊轻轻叹息一声,她们便化作了飞灰。

上帝创造了天使,天使却妄图篡夺他的位置,堕落为魔鬼撒旦。

对应到这个副本的故事中,羿泊大神创造了神女,神女却生出了邪性。

她们引诱人类吃苹果、化为神明。下一步呢?她们是不是会将化神信徒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羿泊大神?

将种种意象寓意与传说故事一一对应的同时,周谦发现半空之中的羿泊转过头,望向了四名玩家所在的方向。

抬起手,羿泊轻轻一挥,四名玩家面前便各自飘浮着一个火柴盒一样的东西。

待周谦接过它打开一看,发现那确实是个火柴盒,里面居然真的有数根火柴。

抬起头,周谦看着羿泊问:“这是我们完成隐藏任务的奖励?”

被枝叶包裹的羿泊,表情藏在纸条投下的阴影里,因此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他看向周谦,只是说出一句:“神说要有光,于是这世界上就有了光。现在,神赐予你们——‘火种’。”

【玩家获得道具:火种】

【作用说明:?】

【等级:?】

四名玩家的系统面板同时传来这样的提示。

由于完全搞不清楚【火种】的作用,玩家们无比懵逼的同时,心里想的都是一件事——周谦获得了终极隐藏成就,他的特别奖励会是什么?

所有人通通望向了半空中的羿泊大神。

半空中的羿泊微微侧头,俯看着人群中的周谦。

他抬起了右手,五指修长,却又格外有力量。

前不久他把这只手放在了周谦的脖颈上,打算取他性命。现在他这只手再度用力,却竟是直接穿透自己的胸口,进入了身体内部。

鲜血淋漓,顺着他苍白的手和身体往下流。

可他的眼神依旧淡漠,就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最后他活生生掰下来一根肋骨,取了出来。

巨树与羿泊一起原地消失,再瞬移到周谦面前。

俯下身,羿泊将那根血淋淋的肋骨递到周谦能伸手碰到的地方。

“拿去。”

这两个字响在周谦耳边,却又好似自天边传来。

眼睑向上抬,周谦一眼看见布满鲜红血液手掌,以及那根裹挟着浓稠血液的肋骨。

“这礼物挺特别的啊。”周谦笑道,然后竟是说,“你等我一会儿。”

羿泊没吭声。

其余所有人:???

却见周谦从行囊里拿出一张纸巾,裹住了手掌,这才勉强肯把那根肋骨接过来。

所有人:“……”

——你这洁癖实在有点过分了啊?!

接过这样血腥奇怪的奖励,周谦一边用纸巾擦着血,一边问羿泊:“神的肋骨……它该不会变成一个姑娘吧,就像夏娃那样?我不要老婆,我要武器。它能当武器使吗?”

系统面板代替了羿泊回答。

【玩家周谦等级:F→D】

【生命值:300→2000】

【技能值:300→2000】

【初始技能点:100】

【建议开发技能:身法类、控制类】

【获得武器:神之肋骨】

【武器作用:D级玩家仅可解锁一项功能——减缓时间流速;范围:10㎡;其余功能待解锁】

·

山野间,暮色已沉。

擦干净肋骨,周谦抬起头,看向似乎即将转身离去的羿泊。

“你只是数据,还是真的人呢?”周谦再度这样问道。

羿泊侧过头,毫无感情的眼睛对上周谦的视线,好似依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周谦举起右手,食指上缠绕的,正是羿泊的一缕头发。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羿泊。”

羿泊依然没有回答他的话。

于是周谦又问:“所以在这故事的最后……你的结局是什么?永远地离开吗?”

“对,我会永远地离开。”

神路过一片土地,发现这里住着人类,他们落后、贫穷、没有任何特异技能。

神愿意施加恩惠,满足人类的心愿,只要人们愿意相信他,成为他的信徒。

世人以为神一定不会无私,他施加恩惠的背后一定有所图谋。

可世人错了,神并无图谋。

人的力量对他来说太过渺小,渺小到不足以让他利用。

神对人类施加了最纯粹的善意,也获得了最虔诚的信奉。

但因为得来太过容易,信徒们把神的恩惠当成了理所当然。

于是,当有朝一日,神的力量减退,不能再满足信徒们的心愿时,他开始被信徒很记恨。

为了让信徒们发泄恨意,神愿意让他们伤害自己。

可神的恩惠也到此为止了。

当信徒们得寸进尺想要成为神,想要拥有他的力量,甚至与他并肩的时候……

神有了杀心。

“所以你恨人类,恨我们吗?”周谦再问。

周谦问这个问题,本意当然不是真的好奇羿泊的想法。

他的本意甚至不在于尝试看看是否还能挖掘更深层次的剧情、或者触发其他隐藏支线。

他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找到这个游戏的真正背景。

游戏的关卡设计,能体现游戏背后设计者的性格。

那么游戏里的副本剧情,是不是也能体现出设计者的私心?

能构建出这么庞大的游戏世界,这种力量一定超出了人力能理解的范围。

那么,会如这故事里的羿泊一样,游戏设计者也是神吗?

如果他真的是神,他设计游戏的目的何在?

他会如羿泊一样,恨人类吗?

会如Epoh这个名字暗示的那样,他将剥夺人类的希望吗?

自半空中俯视着周谦,羿泊淡淡开口:“人类不值得神记恨,他只是失望了。他对人类,对这片土地失望。所以他选择了离开。神抛弃了人类与这片土地。”

有时候,希望的反义不是绝望,只是失望而已。

周谦抬起头,眼眸深处闪着细碎的光点,那是倒映在他眼里的漫天星火。

用这双眼睛注视着羿泊,周谦道:“我还有问题想问你。

“你刚才说……神在无私向人类施加善意。我不这么认为。你满足了李大富的心愿,可是害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何错之有?”

羿泊淡漠地回答道:“神只在意他的信徒。”

“哦,因为那小男孩没有信奉你,所以他的死活对于你来说,无所谓?李大富为非作歹,这样的恶人当你的信徒,你也无所谓?”

周谦狭长的眼眶眯起来,目光显得非常有压迫感。

“其实人类的死与活,善与恶,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羿泊看着周谦,脸上没有一丝怜悯。“你会在乎一只蚂蚁的善与恶吗?”

语毕,漫天触角般抖动的枝条四合,将羿泊的身体彻底包裹。

随即那棵巨树腾空而起,顷刻间就抵达天际,像是一颗逆行的、从大地回归天空的流星,最终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大地苍茫一片。华丽的宫殿消失不见,就好似从未存在过。

这片土地,从此被神明遗弃。

四野陷入一片沉寂,所有的背景都在慢慢变淡。

这意味着片尾动画将要消失,玩家们即将回到现实。

目光还注视着宫殿原来存在的位置,周谦听见云想容问自己:“你为什么要问他那个问题?我总觉得你并不像……”

周谦注意到高山也朝自己望了过来。

好似他们都觉得,自己根本不像是会在意一个小男孩NPC生死的人。

“大概是因为——”周谦语气平静地道,“我差点沦落到跟他一样的境地吧。”

听到这话的三人显然有些震惊,不由面面相觑。

周谦抬头望了一眼几乎已经淡成了透明的黑色苍穹。

“羿泊的回答让我很满意,其实就应该是这样。陷入困境的时候,没人会来救你。更不要妄想乞求所谓的神明。没有人在意你的善与恶,或者生与死,除了你自己。”

·

玩家登出游戏期间,所有的景象都彻底消失了。

身处在一片漆黑的环境中,周谦发现自己的身上竟传来了些许光亮。

低头一看,他后知后觉——他现在还是“化神”之后的模样,是个似人非人的怪物。

至于那光亮的源头,则在于他身上的鳞片。

闪烁着深海星光一般的鳞片,难免又让他想起了那个濒死的夜晚,以及穿透迷障朝自己而来的那只龙。

怔忡之间,周谦注意到手上的蹼慢慢消失,大部分鳞片的光彩也渐渐散去。

随着登出游戏的环节即将完成,他正在慢慢恢复游戏以外正常人类的模样。

最后随着“叮”得一声响,有三片鳞片落在地上。

周谦将它们捡起来,黑暗彻底消失,他回到了病房。

【玩家周谦获得道具:羿泊的头发】

【作用说明:无任何特殊功能,可留作副本纪念品】

【玩家周谦获得道具:神的鳞片】

【作用说明:亮闪闪的鳞片,来自系统没有见过的怪物,什么样的人类出于何种执念,会长出这种会发光的鳞片呢?小小鳞片,大大的作用,它可以变成完全被玩家操控的小龙,百分之百听主人的话,用来恶作剧捉弄人,或者作为卖萌的观赏物,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注意事项1:鳞片化作的小龙诞生于活生生的玩家,因而在表象上,具有跟玩家类似的生命体征,想要让它悄悄接近某人实施暗算?系统建议你打消这个主意,因为它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它不具备攻击力,也不具备任何技能】

【注意事项2:鳞片为消耗品,每个鳞片幻化出的小龙只能存在24个小时;请珍惜与小龙相处的时间】

·

春山精神病院,一号病区,302号病房。

周谦离开游戏,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居然才晚上8点10分。

他离开时是晚上8点,在游戏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回到现实,仅仅过了10分钟。

身上的伤痛在离开游戏后,已然全部消失。

但精神力的损耗是巨大的。

周谦觉得非常疲累,去洗了个澡后,重新躺下了。

可他居然睡不着。

一旦闭上眼,他眼前就是那个五光十色的幻梦,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鳞片与龙。再不然,就是少年离去的那条梧桐小道。

少年挥挥手,像普通放学告别那样,跟他说了一句“再见”,可是从此再也不见……

翻身起来,周谦拉开床头柜,找出先前历学海给他开的安眠药吃了一片,这才总算睡着了。

周谦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起床洗漱完毕,他去了一号病区的食堂。

非常嫌弃地看了一眼食堂的午餐,他什么也没拿,离开了。

回到病房,打开系统面板,发现通关《苹果乐园》的金币奖励已经到账,有600枚。

按系统的说法,一枚金币,可以兑换一万元。

周谦试着兑换了三万元,成功之后,迅速拿起手机拨打了以前常去的星级酒店。

接电话的是与周谦熟悉的经理。

听出这边是周谦后,他颇有些为难:“可是你已经破产,那个……”

周谦直接把钱砸了过去。“看看你的微信。”

“诶!马上给您送!”

“菜品的话,你看着给我安排吧,还记得我的习惯?”

“记得!”经理非常专业地答道,“您不吃葱姜蒜,不吃香菜、芹菜、小茴香、八角,不吃带刺的鱼和带壳的虾。对吧?”

“对。”

一个小时后。周谦在病房内吃起了豪华午餐。

历学海来查房的时候,正撞见他在喝咖啡。

推门走进来,历学海一眼看到满病房的杯盘狼藉。

眼角略微抽搐了一下,历学海勉强维持着老干部的严肃表情:“咖啡这种东西,你要少喝。这种会刺激神经兴奋的——”

周谦笑着看向他,倒是好奇地问:“历医生,如果我同时服用咖啡和安眠药会怎么样?”

历学海:“……”

板着脸走到周谦跟前,历学海拿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例行询问起几个问题,例如他晚上睡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在什么时间觉得情绪不对、感到暴躁等等。

周谦装乖,老老实实回答了所有问题,等历学海记录完毕之后,却是突然眯起眼睛问他:“对了……医生你今天怎么下午才来查房?”

历学海皱眉道:“出了点事儿。院领导紧急召集我们开了个会。你这种情况轻微的病人,我就没顾上。”

周谦又问他:“出什么事儿了?”

历学海将记有查房记录的本子放在床脚,眉头深锁地走到窗边,双手撑在窗框上叹了口气。“昨天B区有两个病人死了。一个跳楼自尽,一个猝死。”

历学海身后,周谦的表情也严肃了一些。“那两个人……分别叫什么名字呢?”

“王璐,董翔。”历学海说完,回过头看向周谦,似乎敏感地捕捉到什么,“你不是一贯对旁人的事不感兴趣吗?突然打听这个做什么?”

周谦回答道:“不,看来你对我不够了解,其实我挺感兴趣的。”

历学海:“……”

周谦又问:“最近医院死的人多吗?”

“除了昨晚突然的两个……其余时候还算正常吧。一号病区还好,二号病区和X区的病人病情一个比一个严重,有的人用尽全力想自杀,有时候再严控的管理也难免有疏漏——”历学海皱了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周谦打了个呵欠,继续喝咖啡。

他和董翔都是春山精神病院的,且都出现在了游戏中,这件事绝对不是偶然;而他在游戏中旁敲侧击,对齐留行提到他们都是精神病患者时,竟没有引来反驳,这表示他猜对了。

目前看来,这个游戏似乎在从精神病院里筛选玩家。

暂时来讲,春山精神病院的诡异死亡案件没有大面积发生,这表示游戏才刚开始侵染这家医院没多久,目前这里被牵连的病人也并不多。

心里想了很多,面上周谦只是在跟历学海东拉西扯些有的没的。

在历学海还想说什么时候,周谦一句“咦你裤子怎么穿的和昨天一样,这个牌子的裤子你是不是买不起很多条”,总算成功把他气走。

而后周谦的目光就放在了床脚的那本册子上。

——历学海把他的查房记录落下了。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周谦走上前拿起了那本记录手册。

某种敏锐的直觉像一根针扎进了他的大脑,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狂跳起来。

一手按住疼痛不已的额角,周谦的另一手在略作停顿后,将手册翻了开来。

手册是居然是按病区来分类的。其中竟包括了最危险的X区。

——历学海也要负责X区的病人吗?

周谦微微蹙眉,将手册翻到了X区的相关记录。

X区部分的第一页,是一张名单,记录着哪个病人睡哪间房。

目光一点点往下,周谦的目光从好奇转为凝重、震惊,百思不得其解。

而后他的瞳孔几乎缩成一线,肩颈、手臂、乃至腰腹全都绷紧了。

他看到了名单上某一行的记录。

——“03X87号,白宙”。

·

周谦眼前再度出现了那条昏黄的梧桐小道。

时光如水,在微风的吹拂下打着波浪往前流淌,那条小道随之摇摇晃晃,去到了某个更早之前的午后。

周谦成了旁观的第三人,看着年幼的自己在和同样年幼的白宙一起写作业。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白宙在写作业,他打算抄。

那个时候两个人才刚上初一。

窗外,风吹着梧桐叶簌簌往下坠。

树叶落下的声音跟白宙写字的声音很类似。

“沙沙”、“沙沙”、“沙沙”……

过了不知多久,白宙把作业本合起来,周谦作势要去抢,被他避开了。

周谦用胳膊肘戳了白宙一下。“给我。”

“自己做。”白宙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会。”

“我可以教你。”

周谦百无聊赖翻开作业本的某一页。“这道题不会。”

白宙拿出一张演算纸,一边写计算过程,一边认认真真给周谦讲解。

白宙在写东西,所以头是低着的。

周谦坐得直,侧着望过去,就能看见白宙低垂着的眼睫毛。

半晌后,白宙问他:“听懂了吗?”

周谦心不在焉,伸手要去揪白宙的睫毛。“没有。听不懂。”

白宙避开周谦的手,脾气很好地:“那我再给你讲一遍。”

周谦不听,没能揪到人眼睫毛,于是打算抓人头发。

白宙不得不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再盯住他的眼睛。

小小年纪的白宙,目光已有足够的震慑力。“周谦,老实坐好。”

如是,一道简单的题,白宙非常耐心地对周谦讲了三遍。

三遍之后,白宙问他:“懂了吗?”

周谦继续摇头,然后眼带笑意地看着白宙。

——他还有什么招呢?

白宙淡淡看他一眼,然后把自己的演算纸递过去。“那这样吧。你把我的计算过程先抄写10遍。10遍之后还不懂,就抄写100遍。量变会产生质变的。多抄两遍你就懂了。从现在开始抄。多晚我都陪着你。”

周谦托腮叹气。“你为什么非要管我?”

——因为我们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学?

却听白宙道:“因为一对一辅导提升计划里,我们被分到了一组。我答应了老师会对你负责。”

也不知道为什么,周谦一听到这话就生起了气。

他脾气性格从来不好,年纪很小的时候更不懂得调节情绪。

伸手一把夺过白宙写得整整齐齐的作业,周谦直接将它们撕成了碎片。

碎纸片如雪花般飞扬起来,再在并肩坐着的两人对视的目光中片片滑落。

之后周谦开口说出的话饱含恶意与嘲讽。“别仗着自己是班长,是年纪第一,就想要管我。其实作业写得再好,考试考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奋斗一辈子,也买不起我家在市中心的别墅。不,你甚至买不起我家的一个厕所。”

口不择言地发泄完愤怒,周谦盯着白宙心想——这下该生气了吧?该对我发火了吧?你可以不用再管我了吧?

其实也是在很久之后,周谦才想明白自己那天说这句话的动机。

他在以一种近乎是病态的方式,试探白宙,以及他对待自己的底线。

——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好人呢?温柔的表象下,你会不会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我坏到什么地步的时候,你就会离开我,彻底放手不管呢?

周谦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相信,连爹娘都不管的自己,白宙却愿意管。

曾经还很幼稚的他很坚定地认为——白宙应该早一点远离自己。

那天白宙依然没有生气。

哪怕周谦说的话非常过分,哪怕周谦撕碎了他辛苦完成的作业。

起身去阳台拿了扫帚,白宙一丝不苟地把碎纸片清理干净,再回到座位上重新坐下来,拿起笔做题。

“我从头开始写作业,你正好跟我一起。”

许久之后的某一日。

周谦对白宙道歉了。

梧桐叶依旧枯黄,秋风与阳光一如既往地和煦。

同样的教室,同样的窗边。

周谦瞬也不瞬地看着眼前的白宙。

微风拂过,吹起额前的头发,露出白宙那好看的眉眼——他眼梢有一点红,是刚才周谦跟他打闹时,有意无意用红笔画上的。

“宙哥——”周谦轻声开口,尾音有着明显的上扬。

“嗯?”抬起头,白宙看向周谦,“怎么了?”

周谦问他:“为什么你永远都那么温柔?”

白宙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写作业。”

周谦盯着他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忽然说:“其实我上次不是那个意思。”

白宙问他:“哪次?”

“说你买不起我家别墅那次。”周谦又眨了一下眼睛,颇为认真地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就是想惹你生气。我的话不能当真。你如果愿意,以后一定能挣很多钱的。你能买一千个,不,能买一万个我家的别墅。”

白宙有些失笑:“总让我买你家的别墅干嘛?”

周谦没答这话,只是想求个确认般问他:“我脾气是不是特别不好?我妈经常喊我小疯子。你会当我是疯子吗?”

“不会。”白宙认真地回答。

“你永远都不会生我的气吗?无论我对你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不会。”

“万一有一天我真的惹到你了呢?”

“不会的。不会有那么一天。”

昔日的话,言犹在耳。

可我后来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做。你就彻底消失了。

你永远躺在了冰冷的墓穴中,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白宙,你是个骗子。

意识从回忆里抽离,周谦重新看向眼前名单上的名字。

怎么回事?是同名同姓吗?

·

三日后。

周谦的病房里多了个病友,正是齐留行。

齐留行原本住在隔壁市第二人民医院,那也是一家精神病院。

这回他从游戏里出来后,病房里进了新的病人,不方便他通过手机登录系统以及进出游戏。

他通过系统面板联系了一下周谦,得知周谦的病房里只住着他一个,也就干脆办理了转院手续。

两人现在一起住在春山精神病院的302号病房。

齐留行搬过来之后,本来想和周谦好好讨论一下,下一次去哪个副本。

但他没想到,他首先被周谦安排了一项任务——帮他放风。

每天下午2点到6点,一号病区的部分病人可以在户外规定的区域内活动。

于是这日下午5点,借着散步活动的时间,齐留行被周谦叫到了园区边缘的一棵树下。

他眼看着周谦爬到了树上,拿出一个高倍望远镜朝一个方向观望。

至于他的任务,则是站在树下帮周谦放风,免得被人发现。

对于周谦的作为,齐留行实在太费解,朝周围望一眼后,他小声问道:“这什么情况?”

周谦反问:“春山精神病院的构成,听说过吗?”

“分为一区、二区和X区?除了一区,另外两个区都有监狱的性质了吧?”齐留行顺着周谦打望的方向看了一眼,“你看的是X区?”

周谦确实看的是X区。

那本手册上,白宙的编号是03X87。

以自己有个朋友在X区,自己想去探望的借口,周谦特意找相熟的护士打探过相关情况。

护士的回答是:“你朋友编号多少?如果是01、02号打头的,还有希望被探望……这03是彻底不行了。03打头的人,关在西华楼,对着一号门。一号门常年封锁,有着最严密的警卫。因为西华楼的人非常危险。尤其是……

“我听说里面有个编号03X87的,是最危险的。应该是犯过特别严重的罪。你可千万别想着去。”

03X87。恰是白宙的编号。

他怎么就成了最危险、最不可接近的人?

周谦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探探X区的情况。

春山精神病院建在山上。

一号病区和二号病区在北面,X区在南面。

一条小河如楚河汉界般隔绝了X区与其他病区,小河上的石桥前有警卫,不准任何闲杂人等进入,河边则建着金属防护栏,护栏上面还拉着电网。

但幸好西华楼靠近一号门,正对着一号病区的这片活动园区。

周谦得以用望远镜观望西华楼的状况。

此时此刻,坐在颇为粗壮的树干上,周谦举着高倍望远镜往河对岸的大楼望去,按他打听到的规律来看,03X87号的病人住在8楼的第7个房间。

周谦举着高倍望远镜一间一间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叫白宙的人所在的房间。

今日天气偏阴,夕阳被厚重的云层遮住大半,以至于周谦登高望远的时候,视线并不是特别清晰,好像所有景象都被蒙上了一层橙灰色的滤镜。

在这层灰色之下,周谦看见了那间单人病房内的情形。

床上确实睡着一个人,他穿着约束衣,整个人被绑在病床上,半步都挪动不得。

因为角度的问题,周谦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见他一小截的鼻尖,和瘦削的、带着一点病态苍白的下巴。

齐留行的声音从树下传来:“你到底在找什么啊?”

“我在找一个人。”周谦道,“他叫白宙。”

“白宙?他有什么特别的吗?”齐留行问。

周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没什么特别。我从小到大的……宿敌。”

说完这话,周谦倒是把自己逗笑了。

所谓宿敌,从来都是他单方面的玩笑。

白宙并没应和这个玩笑,甚至从不对自己生气,大概是因为他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你的宿敌被关在了X区?”齐留行好奇地问。

“可能只是同名同姓,因为……”周谦的声音忽然有些哑。

周谦的上眼睑走线偏平,眼眶狭长,他垂着眼的时候,很容易显得神情阴郁。

听见他的声音不对劲起来,齐留行抬头一看,正好看见这样的他。

察觉到他的异样,齐留行不由问:“为什么?”

“因为他死了。”周谦道。

“他、他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周谦确实不知道。

他握着望远镜紧紧盯着遥远的病房看,自言自语般讲起了往事:“他那个人,表面温柔,但似乎一直在暗地里跟我较劲,什么都要压我一头。是不是因为他过于高傲?”

周谦体能一般,跟着父亲练了一手赌技,手上的功夫和技巧就挺了得。

这不仅体现在赌牌上,还体现在打乒乓球上。

有一段时间,他对乒乓球很感兴趣,经常参加校内比赛。

在某次决赛上,喜闻乐见的,周谦对上了白宙。

听到这里,齐留行好奇地问:“那谁赢了?”

周谦眯起眼睛,目光显得怔忡起来:“我赢了。他输了。之后他就转学了。你说他是不是输不起?”

这话齐留行答不出来,也就没有回答。

遥遥望着那从约束衣里露出的半个下巴,周谦缓缓道:“转学之后,他音讯全无。我跟他赌了一年的气,之后再去他家……他妈说我去得不巧,他刚死不久。他妈谈到他的时候,像在谈论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齐留行诧异极了,“通常来讲……不会这样吧?”

周谦道:“我去他们家的时候,看见他妈抱着一个大胖小子。他们可能更喜欢第二个孩子吧。”

齐留行又问:“那有没有可能……其实白宙根本没有死。他妈只是把他关进了精神病院,然后随便给你找了个说辞。”

“不。”周谦摇头,“他妈把他墓地的地址给我了。我去看过。那墓碑上有他的照片。他永远停在了17岁的年纪——还没有成年呢。”

“何况,就算他没死……”

周谦瞳孔一缩。“他为什么会在X病区?里面很多人都是犯过重罪的。”

天空即将转入暮色。

风吹动树叶摇晃,将青草与碧树混合着的清香吹入周谦的口鼻。

这让他不由想起了高一那次乒乓球决赛结束的时候。

校园西门外的小道上,两边的梧桐树几乎遮天蔽日,将夕阳提前染成了暮色。路灯已经亮了,无数微尘在光束中沉沉浮浮。

白宙就站在昏黄的路灯旁。

望着光束中的他,周谦的眼神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凌厉,嘴角的笑容则隐隐有些不屑。

他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故意输给我?瞧不起谁呢?”

相较之下,白宙看向周谦的目光显得平静极了。“我没有故意输。你是凭本事赢的。”

“屁话。”周谦恶狠狠地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倒数第二个球,你明明能接住的。你手抖什么?太刻意了吧!

“至于最后发球失误就更可笑了。谁不知道你发球厉害?

“白宙,我特别想赢过你,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我不需要你让我!”

“今天确实是我失误。下次我一定好好跟你打。”

“下次是什么时候?”

“这样的机会应该还有很多。我答应你。”

“你……”

周谦所有的愤怒、恶意、臭脾气,就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通通都被白宙云淡风轻的眼睛化作了无形。

力气放出去了,却什么回馈都没收到,周谦望向白宙的目光更凶狠了,那个时候的他气的已经不是白宙故意输比赛的事,而是气他为什么这么平静。大概类似“我想和他打一架但他就是不和我打”的幼稚心理。

心里气得极,目光瞪得狠。

但不知不觉,周谦抓住白宙的手却松了。

他听见白宙对自己说了声“周谦,再见”,然后转身离去。

深秋的梧桐叶片片零落,在一排路灯的映照下,记忆里那个放学傍晚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昏黄色调。

少年就在那种色调下背着书包渐行渐远。

那是周谦此生最后一次见到白宙。

此时此刻,几片翠绿的树叶掉下来,齐留行一边把玩,一边问了周谦几个问题。

周谦没有回答,他坐在树上,仿佛跟着树干一起静止了,久久没有动,像是陷入了某个深远的回忆中。

齐留行也没再打扰他,随地坐下打起了盹儿。

睡了大概有一刻钟,齐留行被人摇醒了——正是周谦。

“干嘛?”齐留行问。

周谦道:“我看你很无聊的样子。要不陪我去挖坟?”

“……?”齐留行睡眼迷离,且有点懵,“啥?”

周谦漆黑的瞳仁随着夜色一起变深变沉。“我要去挖白宙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