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之子。
禺京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这么叫过自己了,上一次大概还是在八、九万年前,那时的自己正值巅峰,母亲也是,一门双半帝,在神祇时代堪称是最强大的家族之一,整个东海都在他的臣属之下,就连东海妖族也不得不退去千里,不敢擅入他的地盘。
但随着神祇时代终结,一位又一位的神祇陨落,神道功法的光辉彻底被抹去,他们这些人都成了过去,除了佛家以外,几乎没有任何成气候的神道还存在。
他还清晰记得海神信仰最庞大的时候,大半个东荒都在祭祀和供奉他和母亲,源源不绝的信仰之力如大火燎原,让他的肉身和魂魄始终处于巅峰。
但辉煌已尽。
被封印的八万年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连绵不绝的灯火一个个熄灭,感觉着自己的衰落,那种痛苦刻骨铭心,但幸好海神信仰没有彻底断绝,如同一丝微弱的火苗,在岁月的风中轻轻地摇曳,但固执地不肯熄灭。
这些信仰之力让他存活下来,虽然不充足,满足不了肉体和魂魄的空虚饥饿,但至少保住了他的命,让他得以活到这个被无数神祇所期待的时代。
他醒来了。
他感觉到了寒山的呼唤。
不,并不是寒山在呼唤他,而是那些死在这里的神祇在期待他的醒来,这里面有创立海神信仰的先辈,有与他同名,最终却战死在寒山的祖父,也有为了他,舍弃掉一切的母亲。
他们的魂和渴望盘踞在这里,千年万年仍不肯离去。
他们在等待自己。
禺京高举起双手,他能感受到体内的信仰之力在欢呼,在雀跃,他也一样,渴望重回巅峰。
群山亮了。
雷师是一位前辈,禺京成长起来时,雷师已经老了,但他仍然得到了世人的尊敬,每一位在神祇之路上苦苦探索的神道修士都渴望得到他的教诲,千里迢迢奔赴北原,只为了见他一面的人数不胜数,但极少有人能真的踏上寒山。
那时的人、妖两族还不像今日这么剑拔弩张,雷师虽是人族,但与妖族的关系极好,常年有大妖来拜访他,甚至送上许许多多的珍贵礼物。
所以在那个时代,雷师就是人间地位最高的修士,两族的座上宾,即使是今日的天机阁主,也根本比不上他的风采。
禺京见过他几次。
第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他跟随母亲拜访雷师,母亲本希望雷师收他为徒,为此甚至摘来了东海上的一株神药作为拜师礼,但很可惜,雷师不打算收任何人为徒,母亲的打算也只能作罢。
第二次见面时,他已经成了半帝,那时雷师隐居已久,巨人神帝的年代即将终结,天下大为动荡,各处混战不休,每一位神祇都想击败并吞噬他人,将信仰之力和敌人的信徒通通化为己有,大半个人间都卷入了战火。
雷师就是在那时出世的,他强硬出手,终结了第一次神祇战争,也让世人再一次见证到了他的强大,雷师同样是修神祇之路的修士,但他远比寻常的神祇更强,是真正接近大帝的人物。
很多人都说他是那位巨人神帝的徒弟,因为曾有人见过他匍匐在巨人神帝的脚下痛哭,也有人说曾见到他恭敬地朝一个女子问礼,而那个女子很像是巨人神帝肩头的那位。
这都让雷师的来历更加神秘,而神秘向来是增加敬畏的好帮手。
所以没人敢低估雷师的手笔,即使是雷师的一句话,世人也要细细思索其中可能包含的深意,而这群山中的神道烙印,很有可能正是雷师最后的杰作。
这又怎么能不让禺京激动和兴奋?
隔了数万年的时光,他又再次触碰他们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遗存。
群山呼啸。
神道烙印逐个点亮,又逐个熄灭,禺京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它们的强度,这是禁锢寒山的锁链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锁链,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来神道反噬,容不得他不小心。
但好在他也是神道烙印的大师,很少有人能在此道上比过他。
群山开始回应他。
他隐隐约约间与寒山有了一丝联系,当然,这不意味着他可能成为寒山的主人,他只是有了资格旁观和接触,就像是得到了一封做客的请柬,但那不会让你成为主人。
五行山神已经退开很远了。
一是害怕打扰他,二是提防其它敌人。
不过借助群山的力量,禺京的感知更敏锐了,他‘看到’了更多之前看不到的事。
比如说,那个领着一个少女的佛修正在山道上穿行,距离山顶只有不到两百丈的路程。
再比如,山顶的另一头,有一个阴冷的气息正在紧盯着他们,禺京不知道他是谁,但能感觉到他的敌意与恶意。
这些都是他们的竞争者。
但很可惜,他们来的有些晚了。
禺京双手一攥,群山开始沸腾,雪停了,风起了,云散了,遥远的北海开始荡漾,无尽的灵气从四方汇聚,在群山之中盘绕旋转。
神道烙印在与他交融。
这是现今修士难以理解的东西,就像是一个阵师可以画出一个强大玄妙的阵法,但他自己却没法做到与阵法融为一体,可神道修士不同,他们一切的根基都来源于信仰,来自于众生的念力。
信仰之力本是没有分别的,它是人类最原始的情绪和信念。
你看见一座直入苍穹的雪山,你深感震撼,你跪下来,你发自内心的祈祷,你认为那是山中的精灵,是天地的化身,你恭维它,你尊敬它,你时时刻刻都吟诵它的名,它承载了你的信念,所以它不再普通。
一个人的信念只是一滴水,泼到地面上也会迅速消散,但若是一万个人,十万个人,一百万、乃至一千万人呢,无数的水滴汇聚起来,终究成为汪洋。
雪山神化了。
无尽的岁月过去,它或许会诞生真正的山神,成为天地间的宠儿,但这个过程太漫长了,有另一些聪明的人,决定自己成为那座雪山。
这便是神道修士的起源。
他们在众生中行走,行使凡人难懂的力,散播自己的名,铸造各种各样的神像,他们成为了众生眼中的神祇——至少是一部分人眼中的神祇。
他们吸取的信念之力没有高低之分,但却是有主的。
海神的信仰之力属于海神,山神的归山神所有,雷神的也只属于雷神自己。
想要夺取另一个神祇的信仰之力并不简单,一般只有两种方式,杀戮和吞噬。
哪一种都充满了血腥,连续三次的神祇战争就是因此而爆发的,因为这个世间的生灵终究有限,并不能让所有的神道修士都走到极巅,当神道修士的辉煌达到顶峰时,也就意味着众生被瓜分干净了,神祇们若想再进一步,只有朝其他的神祇下手。
当然了,还有第三种方式,极为少见,禺京只听说过寥寥数次。
那就是赠与。
一个神祇可以将自己的信仰之力赠与他人,但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因为这不仅意味着自己实力的迅速下跌,也意味将自己的神道本源赠与他人。
这相当于将自己的信徒永久分给了别人,从信徒身上吸取的信仰之力会永远地流失一部分,一般很少有神道修士会这么大方。
所以这种情况一般只出现在赐予子嗣上。
禺京当年出生时,他的母亲就将一部分海神信仰的本源给了他,也让禺京年仅六岁时,就成为了一位天元境的修士,从这一点讲,这是神道修士远超道修和剑修的优点。
还有一种赠与更为少见,那就是在一位神祇陨落后,将自己的信仰之力留给他人,说这种情况少见,是因为能这么做的神祇大多都是半帝境的神祇,他们的陨落几乎都是被其它神祇所杀,信仰之力也会一并被敌人吞噬,根本没有机会将信仰之力留给别人。
可雷师不同。
他极强,差不多是所有神道修士中最强的一个,而且他没有子嗣,也没有弟子,没人能继承他的神道本源,所以他有机会将自己的信仰以某种方式留下了,藏在这庞大的群山之中,等待漫长岁月后的有缘者。
禺京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有缘人。
因为他已经触碰到了雷师那庞大而浩瀚的信仰之力,它如同一个沉寂的海洋,在群山中的神道烙印下静静沉睡,但随着神道烙印的苏醒,这片海洋也荡漾了起来。
它对禺京有着致命的吸引,因为这不仅可以让他迅速回复巅峰实力,也能让他朝雷师的权柄迈进一步。
他渴望吞噬,所以他伸出了双手。
无穷无尽的信仰之力从他的身体中涌出,与群山中的神道烙印融合,禺京相信,只要彻底掌控此地的神道烙印,他就站上了通往海洋的船只。
云彻底散了。
它们也是神道烙印的产物,当然,只是很不起眼的附属品,雷师的神道烙印真正的目的在于束缚寒山。
束缚它的灵气,束缚其中的帝尸,束缚其上缭绕数万年仍不绝的杀意和死气,束缚这片天地与另一片天地的门扉。
而禺京,正在一点点将它打开。
只要再过半刻钟,他就能彻底解除这里的束缚。
而那时,所有的牛鬼蛇神都会现身,不过禺京并不担心,因为他比起其他人已经快了不止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