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些客商已经回家准备过年了,但今日的抚顺马市依旧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间透出一股年前特有的、欢快而红火的气息。
十二月的辽东可谓呵气成冰,往来行人个个都裹得严严实实,若不细看,连对面来人是不是汉人都辨认不出。
龚正陆走走停停,想先看看今日是否有熟悉的客商来马市收购皮毛。
必须承认的是,龚正陆的这一点特质还是相当值得学习的。
他刚刚思考完建州未来与辽东形势,转身就能继续精打细算、锱铢必较,完全不觉得这两桩事有甚么上下之分。
一般人别说当了“伪国师”,就是以为自己能当个“伪国师”,也不禁会眼高手低,觉得在马市上为了一点小钱讨价还价有失身份,配不上自己的雄才大略。
而龚正陆虽说只有半瓶子水,但他没真把那半瓶子水当回事儿,这一点是很难得的。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龚正陆的眼帘。
龚正陆将车推过几步,拉下遮挡口鼻的风帽前围,朝着那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臃肿身影试探性地唤道,
“琼标兄?”
那身影微微一震,抬起头来,也拉下风帽应道,
“龚中军?”
晚明的辽东通事与女真中军是双方对外交涉的主要代理人。
辽东通事例有两种,一为通事官,一为马市通事,多半由辽东卫所的归附夷人及其后裔担任。
通事官负责女真人朝贡的审验、伴送和京城交涉,马市通事则负责监督交易、传话和抚赏。
辽东通事群体,因其交涉于两种文化和族群之间,在晚明辽东具有相当的特殊作用,如佟养性、董国云和李庆赛等人,即曾经充任通事。
努尔哈赤崛起后,这些辽东通事纷纷投附后金,在后金小朝廷中占据重要地位。
这一现象并非明廷独有,连朝鲜也未免其难。
譬如朝鲜通事郑命寿,他在“丙子胡乱”的时候,曾负责朝鲜和后金的联络,投附后金后,几成朝鲜的太上皇。
女真内部,因与辽东和明廷交涉需要,也有通事群体存在,这种主管对明贸易和朝贡的女真通事,大部分在女真内部具有相当高的地位,多被称为“中军”。
从内部地位来讲,女真的中军,要远远超过明廷的通事,一般多如龚正陆一般在女真部落中扮演着谋臣的重要角色。
女真内部的中军制度,与后来的扎尔固齐和都堂制度当有一脉相承的关系。
努尔哈赤崛起的过程中,其核心人物,尤其是曾任都堂、管理汉人的阿敦、武尔古岱、刘兴祚等人,都曾在建州内部担任过“中军”。
倘或龚正陆后来没有把小鞑子一家挑拨得兄弟反目、父子成仇,他大概也能要么管理汉人,要么当了朝鲜的太上皇。
因此范明范琼标的这一声招呼,成功地将他周围几个同样裹得身形臃肿的伙计模样的人招呼得抬起头来。
龚正陆朝那几人笑了笑,将堆满貂皮的小车推到了不挡路的一侧,
“好久没见到范掌柜了。”
范明仍是悠哉游哉的老样子,
“山西那边事多,一时也抽不出身来。”
龚正陆点点头,笑道,
“可是巧了,淑勒贝勒昨儿还说起您呢。”
龚正陆指了指自己的那一车皮毛,
“说范掌柜不来,这抚顺马市连个靠得住的收皮子的人都没有。”
范明的手缩在袖子里,脸上笑呵呵的,似是很享受龚正陆的这一番称赞,
“淑勒贝勒近来还好吗?”
龚正陆道,
“还好,还好,就是大福晋不怎么好。”
范明回道,
“大福晋不好也有几年光景了。”
龚正陆叹气道,
“淑勒贝勒心里早有准备,要能耗得一时,还是小心将养着。”
范明道,
“大福晋对淑勒贝勒,那是没得说了,要不是这黑山白水的,大福晋真是戏文也上得,《列女传》也录得。”
龚正陆笑道,
“那是,要不淑勒贝勒怎么能这么痛快地就改了姓呢?”
范明呵呵直笑,
“是啊,姓可不是好改的,不过淑勒贝勒的性子就是专做一些‘不好改’的事儿。”
龚正陆偏了下头,觉出今日的范明有些不大对劲,
“随汉姓对女真人来说也不是甚么大事儿,淑勒贝勒自己愿意,旁人也不能替他计较甚么。”
范明淡笑道,
“可要是迟早得改回来,早计较总比晚计较来得好。”
范明一面说,一面站起身,细细地翻看起龚正陆小车上的皮子,
“依我看,淑勒贝勒即使现在不计较,将来也是会后悔的……咳,这皮子不错,准备卖多少钱呐?”
龚正陆看了范明一眼,随口报了个不上不下的价钱,下巴朝着范明身后那几个臃肿的身形一扬,不咸不淡地道,
“范掌柜的这几个伙计别是新招的罢?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呀,这么冷的天儿,就光看着自家掌柜动手,也不晓得上前来帮个忙!”
范明“嗳”了一声,挥手阻止了龚正陆的呵斥,
“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原来手下的几个伙计都给了分红回家去了。”
“龚中军也知道,北方这几个省从万历十二年开始就旱个不停,为保民生计,皇上还曾亲自步行二十余里,从午门走到南郊天坛祈雨。”
“今年陕西又是大旱,山西也没好到哪里去,这饥民遍地,眼瞧着大家伙儿都无心生意,我便只好早早地散了银钱,随他们各回各家了。”
范明放下手中的皮子,
“这几个伙计都是临时雇的,没有参‘身股’,也指望不了他们甚么。”
“咱们山西人有句话,‘一厘生意自家人,百两薪金是外人’,人家不拿分红,我也不好对人家颐指气使的。”
龚正陆心中一沉,脸上神情不变,不动声色地追问道,
“范掌柜的这几个伙计是哪儿雇的呀?手脚这么不勤快,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呀,范掌柜说出来,让我以后也小心避上一避嘛。”
范明笑了一笑,道,
“龚中军这话就不对了,这人和人又不一样,哪儿能偶然见到一个人,就以为他能代表一个省呢?”
龚正陆笑笑,道,
“我猜他们肯定不是山西人,山西人都跟范掌柜似的聪明又勤快,哪儿像他们这样木愣愣的呀?”
范明笑道,
“山西人也有愣的,是龚中军没瞧见罢了。”
龚正陆闻言,心中暗惊。
晋商的经商方式的确主要是股俸制,一般分为“银股”和“身股”这两种分红方式。
出资者为“银股”,出力者为“身股”,银股是东家投资商号的金融资本,对商号的盈亏负无限责任;身股是东家允许手下掌柜和表现优异的伙计以人力入股,参与分红,但不对商号的亏损负责。
万历十五年的范明虽算得上是小有资产,但还没有豪阔到只出银股的地步,他身兼东家与掌柜二职,经营之事,由他全权负责。
若是因着年节将近,临时雇佣几个只拿薪俸,无有股份的伙计也说得过去。
但晋商雇人,与徽商、浙商、闽商的用人标准都不同。
晋商在伙计的遴选上,严格遵循“避亲就乡”原则。
所谓“避亲”,就是指商号不得聘用东家亲戚,或是东家姻亲,尤其严禁使用“三爷”,即舅爷、姑爷、少爷,一切和东家沾亲带故的关系人员都不能参与经营。
至于“就乡”,则是指商号雇佣本省人为经商伙计,大多是同村或者是邻村,或较为临近的一个区域,一般不会超出山西省的范围。
伙计外出经商,家眷须留居山西,发挥地缘相近之利,不准“裸商”,以资保证,极少有商号雇佣外省人的情况。
因此范明此言一出,龚正陆立刻察觉出那几个“伙计”来历不寻常,恐怕非是善类。
范明摸出钱袋,依龚正陆开的价数出些碎银递过去,
“这些皮子我都要了。”
许是龚正陆方才的话起了作用,范明这回一开口,那几个“伙计”总算动了一动,一一上前来替范明把貂皮搬下了车。
龚正陆掂了掂手里的银子,主动向范明问道,
“不知范掌柜这回带了甚么稀罕东西来辽东买卖啊?”
范明温声笑道,
“布匹、绢绸都有,还有几味药材,不过带得不多。”
龚正陆也笑道,
“正好我要买些药,不知范掌柜这儿可有川芎、当归、桂心、桃仁、木香?”
范明笑应道,
“这些都是常见的,我都有,龚中军要多少?”
龚正陆道,
“范掌柜带来的我全要了。”
范明应下,回头随口指派了一个正在搬皮子的“伙计”去为龚正陆拿药材,
“这药材都是治妇人病的,莫不是给大福晋买的?”
龚正陆笑了一下,道,
“是啊。”
范明道,
“这是治甚么?产后心腹痛吗?”
龚正陆“嗯”了一声,
“大约是罢。”
范明道,
“那这药也不够吃啊,都是中成方子,怎么治得好大福晋的病呢?”
龚正陆笑道,
“我倒不知范掌柜还会看病开药。”
范明笑道,
“龚中军在辽东或许没听说,皇上近来派潞王去南方主持海贸事宜,说是要重振永乐雄风,这海贸来去,最值钱的不就是香料和药材吗?”
“所以我近来专研此道,想来也是有些成就的。”
龚正陆应道,
“可不是么,听说永乐年间,三宝太监自海外载来的香料用不完,成祖爷还曾下旨用胡椒、苏木来折官俸呢。”
范明笑道,
“正好,我这儿也有一味药材,名唤‘乌香’,有平肝补气、散寒止痛之效,比胡椒、苏木还得用呢,龚中军可要拿一些回去给大福晋试试?”
龚正陆忙道,
“这怎么好意思?”
范明笑道,
“皇上现今重海贸嘛,咱们做生意的也得跟着皇上的意思去做,龚中军要觉得这东西用得好、在辽东有市场,回头我就卖了山西的产业,也跟着南下开海船去!”
龚正陆心中一动,又看了一眼范明旁边正在忙碌的那几个“伙计”,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范明又笑了笑,道,
“龚中军回去,别忘了替我向淑勒贝勒问声好。”
龚正陆回笑道,
“范掌柜放心,您的话,我一定向淑勒贝勒全部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