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
毕自严屁股挨半边坐在墩子上,神态有些紧张的看着朱由校翻看着他所上的那道奏疏。
良久后,朱由校才看完,缓缓合上,将奏疏放在桌子上,一时沉默不语。
毕自严一时有些猜不透陛下心中究竟作何感想,若是陛下觉得风险太大,不支持的话,则无论这个提议有多么完善,都将无法实行下去。
甚至就连他毕自严本人也将因为得罪人太多,而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呆不久,最终只能遗憾辞官归家。
关乎着朝廷财政以及自身前途的事情,由不得毕自严不紧张。
好一会之后,朱由校终于说话了。
“毕爱卿先为朕讲讲我大明的盐政吧。”
朱由校并没有就毕自严的这份改革提出什么意见,而是想先了解一些明朝具体盐政,毕竟自己来到明朝不久,又长时间身处宫中,肯定没有明朝这些士大夫们对于盐政了解的多。
听到陛下的这样话,毕自严松了口气,虽然没有同意,但却愿意了解,这便有希望。
毕自严精神一震,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
“我朝之盐政,由太祖时期之开中法至今,依然实行。”
“所谓开中法便是”
毕自严不愧为专业的,对明朝的盐政了解颇深,所讲面面俱到,细致入微,一点点为朱由校铺开了一副明朝盐政的发展画卷。
随着毕自严的讲解,朱由校对于明朝的盐政总算有了一个深入的了解。
提到明朝的盐政,便必然绕不过开中法。
开中法始于太祖洪武时期,一直延续至今。
简单来说,开中法便是将国家盐业专卖下放给了一部分权利给商人。
商人需要将粮食运送到指定的边防地区,换取盐引,这是报中。
然后,商人凭借盐引到指定盐场等待领盐,在盐课司将盐支付之后,会将盐引的一角撕下来,这叫守支。
商人再将盐运往批验所报核,批验所会再次将盐引的一角撕下,检验完毕后,付清税费,再撕下盐引的第三角。
最后,商人再将盐运往指定地区进行售卖,由当地官员撕下盐引的最后一角,这是市易。
讲到这里的时候,毕自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商人若是想要跑完整个流程的话,所需要花费数年时间,所以,盐商们为了节约成本,便会在在各边防地区召集流民实行屯田,屯田所收获的粮食,在当地便可以交付给朝廷,以换取盐引。”
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毕自严兴高采烈的讲述着这一举措在当时所产生的利好。
由于商人在边防地区屯田,这叫做商屯,有利的促进了边防地区的经济繁荣,查阅资料可知,在明前期,边防地区的粮食价格是非常低廉的,一石米不过四五钱银子而已,甚至有的地方只需要二三钱。
听到这里,朱由校忍不住问道。
“如此利好的举措应道能为朝廷节省不少钱粮吧?”
刚刚还兴高采烈的毕自严,听到朱由校此问,面色黯淡了下来,忍不住叹口气,说道。
“壅滞严重啊。至于盐引为何壅滞,以微臣看来,有以下三个原因。”
“其一,便是由于宝钞。在太祖洪武初期,朝廷对生产盐的灶户之待遇还是相当之优厚,产盐一引便给米一石。可是后来,朝廷不再下发工米,而是由宝钞代替,随着宝钞的滥用废除,灶户则没有了收入,而且还要忍受总崔之类人的勒索。无奈之下,灶户们只能依靠非法出售余盐来过活。”
“据臣调查估计,我大明各地流通之私盐乃是朝廷所掌握官盐的四到五倍,可谓私盐横行啊。”
听到这里,朱由校忍不住心中一惊,之前便知道私盐律禁不绝,可万万没有想到私盐竟然会比官盐多出这么多。
“那第二个原因呢?”平复了一下心情,朱由校问道。
“其二,便是各个盐区需求的不平衡。”毕自严斟酌了一下后,继续说道。
“盐商需要将盐从各个不同的盐场运往批验所检验,然后再运往指定地区售卖,可是有的盐场距离遥远而且路途不畅,所以,哪怕是同一运司下的盐场,对于盐商的吸引力也各有不同;而且,有的盐场距离批验所路途太过遥远,各个盐场所产盐的质量也有优劣之分,这便造成了有的地区盐引壅滞,而有的地区则无商可中。”
朱由校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第三个原因呢?”
毕自严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其三,便是盐引的滥发无度。”
说到这里,毕自严便不再开口了,毕竟谁都知道,盐引的滥发谁能滥发,那只有皇帝,总不能当着陛下的面去指责人家的老祖宗们吧。
毕自严还没有活的不耐烦呢。
其实哪怕毕自严不说,朱由校也明白其中缘由,于是,双方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就这一话题继续说下去。
朱由校思考着关于毕自严说提出的这些问题,总结为就是。
一,由于灶户生活得不到保障,给朝廷产盐的积极性不高,甚至出现大量逃逸,如此,还不如贩卖私盐,这也是私盐远高于官盐的一个原因。
二,则是跑完整个流程来贩卖盐,和贩卖私盐的成本完全不能比,这也是很多盐商大量贩卖私盐的原因,至于盐引,则是关键时刻,朝廷派人来查的时候的保护牌。
三,由于私盐横行,根本不会在规定地区贩卖,而是到处乱跑,严重冲击了市场。
四,朝廷明明已经下发了盐引,还派中官在各地设置路卡,在盐关征税,沉重的打击了盐商们的积极性。
想到这里,朱由校问旁边的王朝辅。
“去岁盐关所收盐税几何?”
听到朱由校这么问,王朝辅的脑门立刻便出了冷汗,有些结巴的答道。
“五五万四千余万两。”
朱由校冷笑,才五万多两?恐怕再往上翻十倍都不止吧。
“将在外征收盐税的都撤回来吧,还有,在外征收关税的,都给朕列一个条目出来,等朕处断。”
“是,奴婢一定照做。”王朝辅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赶忙说道。
看到陛下如此雷厉风行的决断,毕自严更加认定,陛下将来必是一代明主,对于盐政的改革更加有信心了。
没有再理会王朝辅,朱由校想了想后,说道。
“如此,便是商屯遭到破坏的原因了吧?”
哪知,毕自严摇了摇头,说道。
“如此痹政,虽是对边防的商屯有破坏性影响,但还不是最致命的,若说开中法完全崩坏,则是因为一个人。”
“谁?”朱由校眼睛微眯。
“弘治五年的时候,时任户部尚书的叶淇。”毕自严想了想后,还是觉得这个锅得他的上上上上一任户部尚书来背,继续说道。
“叶琪当时提出,由纳粮换取盐引,改为纳银换取盐引。如此,还有那个盐商会将粮食再运往边防地区呢,还有那个盐商会在边防地区继续屯田呢?”
“之后,朝廷虽又恢复了纳粮开中法,然,制度已然遭到破坏,想要修复,何其之难啊。”
“商屯以及边防卫所遭到破坏后,边防地区的粮食由洪武时期的一石数钱,发展到了现今的一石数两,甚至数十两银子。军费开支也越来越高,据臣初步预算,现今我朝每年光军费开支便不下两千万两。”
听完毕自严的讲解后,朱由校有些烦闷的站起身来来回走了两圈,看了看外边的天色,不知不觉间,两人竟然从午后长谈到了傍晚,天都快黑了。
想了想后,朱由校说道。
“今日时辰已晚,爱卿暂且回去休息,明日召集内阁以及户部官员召开廷议吧,务必商讨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改制措施出来。”
知道已经说动了陛下,毕自严不禁心中欢喜,他此次前来,也是觉得陛下锐意进取,可能会接受改革的方案,所以才会冒险一试,想不到竟然成了。
此时事了,毕自严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了下来。
正当毕自严准备答应的时候,却又听朱由校继续说道。
“到时一并商讨一下朕从辽东所得银两之归属吧,如此,那些想要聚众讨要俸禄的官员便不会再生事了吧?”
啊?毕自严长大了嘴巴。
陛下连这个都知道?
毕自严愣愣的看了看朱由校。
却见朱由校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