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花之争(十三)

中国人对外界了解得非常少,即便是在外国人比较常见的广州,他们还是分不清外国人的种族,把所有外国人都看作“红毛人”。

这个称呼可能源自于最先与闽南地区接触的葡萄牙人和荷兰人,他们曾经与明朝交战过,这些欧洲商船都备有大炮,亦商亦军,因此中国人心里的想法是,这些“红毛人”是以贸易为借口,实际上是在准备入侵中国,如果是商船,怎么会配备大炮?

但这种想法他们却深藏不露,只露出鄙夷外国人的样子,就连孩子也是这样。他们更多的是模仿成年人,并且顽固得认为外国人在海外没有办法接受良好的教育,是“化外之民”。

尼克发现大多数中国人一个比一个勤快,即便靠每天四五个先令的资本维持生计,他们依旧满足微薄的收入把日子过得很幸福。希望在节庆日能穿上丝绸衣服,结余会小心得存起来,把攒下来的铜钱兑换成银两,或者把漂泊、不固定、靠运气的工作转变为固定的职业,这样不仅生活有保证,而且收入也会更好些。

像姚船长这种手头拮据的水手多半惹上了一些恶习,不然他这个年纪早就已经存够了钱上岸,自己做船老板,又或者由儿子来继承自己的位置,并且穿着也不会那么寒酸。

在遇到了袭击后尼克没有立刻回医院,而是水手聚集的赌场里到处找人,很快就找到了在玩牌九的姚船长,他会说夹杂着印度语的英语,据说那是他在新加坡学的,并且最先学会的是骂人的话。

他应该输了不少钱,咒骂着自己手气不佳,后来离开了牌桌,改玩斗鸡了。

两只公鸡会放在一个栅栏里,它们看到彼此就产生了强烈的斗争心,主人一松手就扇动翅膀用爪子抓,用尖利的喙啄对方,攻击速度令人眼花缭乱,直到被打败的斗鸡最后飞跳起来或者死亡,角斗才结束。

姚船长不断为自己下注的那只鸡呐喊助威,即便他知道它听不懂,这只鸡为他带来了好运,他赢了不少钱,或者说输得没有那么惨了。

他和其他输到倾家荡产的赌徒不一样的是见好就收,赢了以后他就没有再继续赌,离开了赌场。

尼克跟着他离开了,姚船长住在船上,一可以看着货物,二节省了旅费,当来到了一个灯光黑暗,周围又没什么人的地方后,尼克拿出了西班牙折刀,快步走了过去。大概在距离姚船长还有三四步的时候他有了警觉,下意识得回头看,刚露出惊讶的表情,尼克就冲了过去,把他逼到墙角。

“饶命!”姚船长连忙说。

“你怎么反悔了?”尼克用英语说。

“有人警告我,不许带外国人上船。”姚船长立刻回答。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你不认识。”姚船长狡猾得说,这是中国人的又一个特点,就像店家将不值钱的铜锣喊出很高的价格。

“告诉我他的姓名。”尼克说,并且将刀架在了姚船长的脖子上。

“他姓钱,我们都叫他钱老板。”姚船长连忙说“他是个兑换商人。”

尼克觉得他在开玩笑,做兑换钱买卖的就叫“钱老板”?

在东部各省一吊钱为100个铜钱,10吊钱相当于一块墨西哥鹰洋,但当时中国有个18个省,一吊钱的数量各地不同,比如太原是83个,直隶则有33个。

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而这完全与铸币的质量有关,朝廷垄断铜钱的铸造权,法律保护朝廷铸造的铜币流通,即便铜钱有沙眼、风皮等质量问题,有的薄而小,夹杂着土沙铜,对朝廷铸造的优劣不同的铜钱不得有所选择,必须同样接受。

如此混乱的币值是兑换者的天堂,不仅中国钱业大有可为,外国人也插手其中。这导致不仅银两、银元、铜钱、洋币也在流行,相对于欧洲的金银本位,满清该被视为无本位。

在这种货币制度下,寻找到一种平等互惠的对华贸易是困难的,广州十三行本身也是一种对外贸易的垄断机构,和中堂也知道和外国人做生意能赚钱,却不允许十三行外的人经营。

十三行并不只有十三个商行,其实并无定数,因为和珅处理了大贪腐案,开创了议罪银制度解决财政问题,平定了农民起义,解决了财政危机,乾隆皇帝才让和珅管理广州十三行和对外贸易。和珅通过十三行牟取了暴利,同时为了争取获得成为“十三行”的名额,不仅是商人,官员们也在讨好和珅,毕竟和外贸相比官员们的俸禄实在少得可怜。

尼克最终掏出刀威胁了姚船长,姚船长就像那些叫魂案的嫌犯一样推翻了之前的口供,说是走私贩威胁他的。

缉私是广州水师的主要业务……

“什么是议罪银?”里昂忽然问。

“你最好别问。”乔治安娜冷漠得说“如果它是个好主意,和珅就不会被杀了。”

他想了一下,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于是乔治安娜继续念起来。

闭关锁国让三亿睿智的民众在很长时间里与外界隔绝,难道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吗?

如今欧洲几乎都创办了保险公司,这种形式可以在更广的范围内推广开来,不应该因为海盗的骚扰而停止贸易和工业品流通。

恪守这种荒谬的敕令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处,它早已成为一纸空文,可皇帝却死攒着不放……

“念啊。”波拿巴说。

乔治安娜跳过了那些尼克表达自己政治见解的内容,转到了故事里。

“他让姚船长走了,然后回到了医院,仆人告诉他官兵曾经来过,希望他明天去提督府一趟。”她干巴巴得说“在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想起来,在那间店里他很想买一个玛瑙制作的杯子,上面雕刻着花朵和果实,整件作品极为完美,给人一种新奇感,要不是他一再压制自己的购买欲,他真的会花上三百银元买下这件作品,但要是只能选购那些价格便宜的东西,他是不会买的,因为与好东西相比,不出彩的东西没有任何吸引力。假如没有运输困难,他也许会买一只大瓷花瓶,花瓶上要么画着生命的苦楚,要么画着地狱的煎熬,或者买一只青铜大象,大象身上镶嵌着铂金装饰。”

“事实上他想要很多东西,却因为没钱才没有买。”波拿巴说“所以当英国人要他画沿海地图的时候他犹豫了。”

乔治安娜则看着版画上描绘的图案,一只鸟站在枝头上展开双翅,那只鸟全身镶嵌着五彩的宝石,似乎它在模仿凤凰。

她将阿不思的宠物凤凰福克斯与之对比,觉得还是活着的凤凰更漂亮。

“人不管处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幸福,但忍受痛苦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你觉得压抑自己的欲望就是痛苦的?”乔治安娜问。

他侧过头,目不转睛得看着她。

“我不知道哪个更痛苦,是你给我带来的麻烦,还是失去你。”他轻柔得说“那天在运河边,我力求用理智克制自己,但我依旧是个人,比起受道德约束,更易于受邪恶的摆布。”

她低头看着书,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你想听小提琴吗?”波拿巴问“我想听了。”

“我去叫人来。”她把书放下,离开了卧室。

他没有阻止她,任她走了,她在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盯着她的背影。

她犹豫了一下,将门给关上了。

她觉得此刻比起听小提琴演奏,还有别的他更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