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脚踏两船

穿木屐是荷兰的一种传统,因为阿姆斯特丹的海拔低于海平面,木屐不仅可以防潮防湿,避免鞋被弄脏,做成船形的木屐海代表着脚踏着船就可以走遍天下,全世界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曾经有段时间,因为桃金娘老是把地板弄湿,低年级的孩子们路过她那层楼梯时不得不穿上木屐,避免厕所里冲出来的秽物把脚给弄脏了,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掌握更高深的魔咒,更何况脚和那些脏东西有点距离感心理上会觉得好受得多。

“踢踏、踢踏”,穿着木屐走路的声音听起来一点都不好听,更何况如果走路步子大一点、快一点就会将污水给溅起来。

这种办法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后来阿不思出面和桃金娘交涉,如果她再不控制自己,她可能就要另谋住所了。

后来桃金娘就收敛了,这种穿木屐的“时尚”却过了一段时间才因为新学年而结束。

男性可以穿靴子,女性则不好穿了靴子了,因为没有什么衣服好和靴子搭配,更何况裙摆要是不小心碰到了地上的东西,那就更“美妙”了。

也许女性喜欢穿高跟鞋就是这么来的。

除了紧身衣,波莫娜痛恨的另一件为了美貌而残害身体的“女性必需品”就是高跟鞋,那明明是路易十四为了解决自己身高上面的自卑感而发明的,为什么到后来成了女性不会穿高跟鞋走路反而被人取笑呢?

她恨木屐,更讨厌那些飞驰而过的马车,坐在车上的人感觉不到地面有多脏,让马车跑得飞快,一路溅起不知道多少污水。

没错,天气是很晴朗,但问题是路面上还是有很多水,它的来历波莫娜已经不想去猜了。

琴纳先生保持着一位绅士的礼仪,让波莫娜走在靠道路的里面,自己走在路的外侧,这样就算有泥,也会溅到他的身上。

拿破仑·波拿巴走在离他们后面半步远的地方,他的身后跟着他的两个男仆,一个名叫安巴尔,在古苏美尔语中代表铁的意思,同时还代表天降之火,他是拿破仑远征埃及时酋长送给他的黑人奴隶。

赠送奴隶是当地的一种风俗,安巴尔不是那种长相漂亮的奴隶,他甚至长得还有点丑,下嘴唇特别厚,长了一个狮鼻,眉头总是紧皱着,像是时刻在经受某种痛苦。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兵器,穿着一身法国人的衣服,相比之下,一副突厥人打扮的卢斯塔默则带着一把马穆鲁克剑,他长得好看又装扮奇异,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巴黎的治安非常不好,更何况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即使是大白天也最好带着两个护卫出门。

本来就不高的拿破仑在这两个高大的武士衬托下更矮小了,而且他现在看起来文质彬彬,仿佛是个大学生,他和琴纳先生说话的态度非常恭顺,几乎是有问必答,这种放低姿态的样子,让波莫娜很难将他和那个在军人们面前高高在上的将军联系在一起。

琴纳先生对巴黎触目惊心的卫生状况感到震惊,同时期同样是百万人级别大都市的伦敦在这一方面做的就要比巴黎好多了。

“为什么不在路上铺点路石呢?”当又一辆马车溅起了泥坑里的水时,琴纳先生忍不住问拿破仑。

“以前铺设过,后来市民将那些路石撬了起来作为投掷的武器。”曾用血腥手段镇压过暴乱的将军平静得说“我准备让巴黎市长重新铺设砖块,但在这之前要做好地下排水系统,只是一件非常危险的工作,地下道不只是有污水,还有瘟疫和让人窒息的瓦斯,目前还没有那么一位勇敢的人承担这个艰巨的任务。”

波莫娜想起了那句“下水道是城市良心”的名言,看来那位勃吕纳索先生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那可怕的阴渠。

一路上波莫娜看到了不少乞丐。

战争总免不了伤残,就算没有战死疆场,变成这样重新回归文明世界也会被生活折磨。那些身体残缺的人靠着路边建筑物的墙根,两眼无神得看着天空,似乎觉得希望已经远离他们。

她回头怀疑得看着拿破仑,他说他不会让跟过他的女人下场凄凉,那么跟随过他的男人呢?

这一点他也许做的不如路易十四,路易十四还修了一个荣军院,用来收容退役军人。

退伍军转民是个复杂的过程,士兵不止身体上可能会留下残疾,连灵魂也会变得不再纯净,普通居民的生活他们很难适应,就像平民很难适应战火纷飞的战场一样。

这就是她那么讨厌战争的原因之一。

有的战争不能躲,但非必要战争能不发动就不发动,南北战争时的南方人光想着“胜利”才踊跃参战,他们没有想过战败和死亡。

如果玛丽·安托瓦内特是因为住在深宫里不谙世事,那么住在宫外的贵族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发发慈悲吧。”一个缺了一条腿的乞丐举着自己手里的钵,向波莫娜讨要。

一般来说女人会比男人有慈悲心肠,会留下点施舍。

但波莫娜却看着其他站在远处和不远处街角张望的人,他们好手好脚,双眼充满了“饥饿”,这些乞丐也随时可能成为罪犯。

她同情这个身体残缺的乞丐,但她觉得直接给他钱,他恐怕没办法保护自己的财产,甚至于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靠卖惨来博取别人的同情骗取钱财。

“如果你饿了,我会给你面包。”波莫娜对那个乞丐说“如果你希望找一份光用手就能干的工作我会帮你找,但我不会给你钱,你的腿是怎么没的?你参加过战争?”

那个乞丐浑浊的眼里忽然露出一道光。

“站起来,士兵。”拿破仑在一旁说,他说话有种神奇的魔力,让那个乞丐下意识地听从命令,扶着墙站了起来。

“往前走200米有粥棚,你可以自己走过去,如果你觉得自己实在走不了,我可以扶你过去。”

200米本来不算远,不过要是要通过车来车往的泥泞马路,却对一个残障人士来说太难了。

那个乞丐一直盯着拿破仑,眼睛瞪得如铜铃,仿佛跟他有深仇大恨。

“你想喝点水吗?”波莫娜说,再让他们这么互看下去乔装打扮的拿破仑说不定会被认出来的,天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骚动。

“谢谢你的好心,女士。”那个乞丐温和有礼地对波莫娜欠身说,然后拿起放在地上的拐杖,离开了刚才的那个墙根。

他的背挺直了,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不过波莫娜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激情总会散去,它是那么不牢靠,不足以成为婚姻的基石,却有很多人会迷失其中。

她记得有一首歌,是在利物浦的唱片店里听的,等到了60岁,她会像个普通的女人一样坐在沙发上织毛线,而在另一个沙发上则会有个人在看报纸。

厨房里咕噜着食物,她偶尔会说一下叨叨两句,就算没人回答她,她也能自己和自己聊天。

那本来是个很温馨的画面,但如今她却觉得很恐怖,她害怕那个人放下报纸。

因为她所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骷髅。

她在隔壁邻居孩子们的眼里是个疯老太太。

这是个梦,她应该醒了。

她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脸颊传来疼痛,甚至还有火辣辣的感觉。

“没用的。”拿破仑背着手,坏笑着走了过来,琴纳先生正和一个路人交谈,对方好像认识他,滔滔不绝地表达对他的敬仰。

“你打了我两次我都没醒,你让我带你看真实,你现在看到了,我们没在做梦。”

“滚一边去!”她用粗鲁的词汇说。

“在看到了这些人的惨状后,逃兵役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故意弄断自己的手指,敲掉门牙,这样就不能操作火绳枪,还有人则选择过早结婚,以至于法律不得不规定结婚年龄的底线,我需要有人来安置这些乞丐。”拿破仑顿了顿又说“这本来该是女人的工作,但约瑟芬肯定不会到这个肮脏的地方来,她甚至觉得军营也很脏,而我又不能让别的人去做,尤其是教会的人,他们会借此收集人心。”

“你希望我帮你干这活?”

“不只如此,乔治安娜。”拿破仑看着不远处的塞纳河水说“生活污水被直接排进了河水里,市内居民的饮用水也是从这条河里取来的,它比尼罗河还要脏,但市民不净化就直接饮用,迟早会爆发瘟疫,我想修一条运河,还有供水系统,这些本来是督政府该做的,不过那些辩护士忙着狂欢派对、尽情享乐,当然没空去处理这些问题……”

“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你只是想建设第二个罗马。”波莫娜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你又没去过罗马,怎么知道我想建成罗马?”他炯炯有神地看着她,用一种坚定地口吻说,他明明是个麻瓜,却好像具有魔力。

“因为古罗马的供水系统,还有土耳其浴室,那本来是罗马浴室。”她不由自主地说道。

“西方人的卫生习惯极其糟糕,在埃及的时候当地人就算没有水也会用沙子清洁自己。”拿破仑拿出鼻烟壶,沾了一点放在鼻子边,深吸了几口气“这种生活习惯需要改正。”

“不。”她无措地说。

“为什么不?”

“我是英国人……”

“继续昨天的话题,你知道丹多洛,却不知道谁是迈尔兹,他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弟子,达芬奇最后三年是在法国度过的,当时陪同他来法国的就是迈尔兹,他一直陪达芬奇到去世才返回意大利,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达芬奇是人才,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迈尔兹才是意大利仅有的两个人才之一吗?”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回答我的问题,乔治安娜!”他有些激动地说。

“达芬奇是法国人,他忠于弗朗索瓦一世。”她痛苦地说“而且他选择埋葬在法国人中间。”

“弗朗索瓦一世称呼达芬奇是‘我的父亲’,我也可以这么叫琴纳先生,只要你们接受我。”

“英国人民不会接受一个独裁者的!”她立刻拒绝,她相信这是大多数人的意见。

没想到他却轻蔑地笑了。

“你笑什么?”

“如果我们有欧洲最糟糕的卫生,那你们就有欧洲最糟糕的管理机关,你们在埃及登陆的士兵炮兵没有车,骑兵没有马,军队所必需的一切都没有,需要将领自己采购,这些错误都是内阁制定远征计划时造成的,他们是以为人到了那儿就算是占领那片土地了?”

“你既然觉得英国那么没用,为什么……”

“继续说下去。”拿破仑盯着波莫娜威吓着“说你刚才打算说的。”

波莫娜没有开口。

“我可以命令军队进攻,要杀死这些缺少装备的士兵很容易,但是那是一万九千个英国人,和两万六千个土耳其人,你不是很爱好和平吗?”

“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打败的。”波莫娜徒劳地说。

“士兵就像是我的儿子,我会为我的儿子们准备好一切,你们却让他们一切都靠自己。”拿破仑笑着摇头“就像一个有六万法郎的收入的父亲把儿子早早推出去,让他学会‘独立’。”

波莫娜觉得这时候最好住口。

就在这时,那个和琴纳先生打招呼的路人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然后脱帽行礼走了。

拿破仑朝着琴纳先生走了过去,不过走之前他用手故意挠了一下波莫娜的手心。

这事他做的不留痕迹,除了波莫娜谁都没察觉,就像是个光天化日之下隐晦的秘密,搅得人意乱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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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英国了,就连武装中立国也在与法国递交和约,他们可因为‘反法’捞了不少好处。”西弗勒斯第一次来仓库的牌桌上,约翰的一个荷兰朋友一边发牌一边用英语说“沙皇死后他们就对反法联盟能不能战胜法国心存怀疑,后来帕克和纳尔逊在松德海峡炮击哥本哈根,丹麦舰队损失惨重,你提供的情报是丹麦在帮法国人运硝石?”

“没错。”西弗勒斯慢悠悠地抽着烟,自信满满得笑着。

“那就没错了,丹麦最先和法国签订了停战协定,下一个可能是瑞典,再接下来就是俄国。”

“海军为什么要炮击哥本哈根?”约翰不解得问。

“他们收到消息,法国和丹麦已经成为联盟了,1795年哥本哈根发生了大火,他们重建那么快可能有法国的暗中支持。”

“英国也帮了不少忙,这就是中立国的好处,两边都在试图拉拢。”另一个英国同乡看完了自己的牌,又看着其他人“如果连中立联盟解体了也就不需要坚持了,阿丁顿提议与法国和谈,温德顿却说这是‘亡国判决书’,是波拿巴新的征服,我走之前听说农民正联合起来维持谷物高价,还打出了‘面包和血’的标语,听起来很有雅各宾派的风格。”

“拿破仑就像是病毒,到处都在传播。”约翰说“但只要把给杀了,法国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有军功的将领们一直希望他将法国分成小块后交给他们统治,拿破仑却把他们留在巴黎,过罗马贵族一样的生活。”

“拿破仑身边新出现的那个‘英国女人’是你们安排的?”那个英国同乡问约翰。

约翰看了一眼西弗勒斯阴沉的脸色,打了一张牌出去。

“到你了。”约翰对同乡说“你给我们还带来了什么?”

“我们在埃及打了胜仗,接替克莱贝尔的那个指挥官蒙诺是个无能之辈,开罗现在被我们占领了。”英国同乡说。

“我们死了多少人?”西弗勒斯问。

英国同乡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西弗勒斯“你该关注好消息,我们赢了,克莱贝尔也死了,我们应该为此庆祝。”

“我去拿酒。”约翰站起来,荷兰人一直在看自己的牌,仿佛一点都不关心两个英国人为什么会互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