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修到底没有赐死她,叫了侍卫进来将她押下去,严加看管。她被带走的一刹那,方婳忍不住问她:“为什么?”
傅云和回眸又看她一眼,嗤笑道:“我曾有个妹妹,是那个人出钱给我妹妹看病,虽然最后她还是走了,可那份恩情我会铭记于心,即便为他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方婳惶惶回眸,见燕修将傅云和的那封家书拿出来,她忙接过打开。
“吾妹亲启,分别两载,甚是想念。姊身居皇宫,此生恐再不能归去故里,望妹安好。待尘埃落定,便是无法相聚,相信也有再见的一天,勿念。”
很简短的家书,方婳曾细细地看过几遍,如今再读,字里行间竟全是绝望中生出的希望,无法再尘世相聚,便去天上再见。
这日夜里,北苑便传出傅云和咬舌自尽的消息。
方婳从梦中惊醒,见燕修早已下了床,她披着外衣出去,瞧见他将一卷明黄锦帛交予门外的太监。她疾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蹙眉问:“方才那是什么?”
燕修冲她浅浅一笑,道:“是楚太嫔病故的入殓的圣旨,我答应她,让她出宫,昨夜已派人护送她离去。”
方婳震惊道:“你怎不同我说?”
他伸手圈住她,道:“原是想说的,后来忘了。她说先帝嫔妃接二连三地死去,世人定会以为是我苛待他们,如今连傅太嫔也死了,这罪名我果真是要背定了。对了,你怎不多睡一会儿?”
方婳却伸手推开他,目光怔怔地盯住他的瞳眸,开口问:“傅云和是谁的人?你猜到了是不是?”
太医已来了两柱香的时间,拿着茶壶到处端详查探,丝毫不敢有所怠慢,方婳却是忍不住,起了身问道:“如何?是什么毒?”
太医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盖子,低首道:“姑娘,这并不是毒。”
“不是吗?你再好好看看?”容止锦的声音里透着急,他干脆将方婳推上前,道,“看看她有没有事?”
太医略有吃惊,但还是给方婳把了脉,随即认真道:“姑娘的脉息平和,没有中毒的症状啊,这也确实不是毒药。”
听得他这样说,容止锦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方婳,她的脸色却仍然难看,他不觉叫了她一声,她猛地回神,疾步行至门外叫来了宫女,急着问:“皇上是在御书房吗?辶”
宫女怔了下,低语道:“大约是的。”
方婳未作停留,径直朝外走去,容止锦忙跟上她的步子,见她额角有细细的汗渗出,便安慰道:“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也许本就没什么事。”
方婳勉强笑道:“嗯,我就过去看看。澌”
御书房的房门紧闭,太监见他们过去,忙迎上来行礼。
“皇上在里头吗?”方婳边问边往里头走。
太监拦住她道:“回姑娘的话,皇上不在里头,去礼部尚书府了。”
陈宜宁瞧见府上一下子多了很多人,她吃惊地从房内出来,才欲前往袁逸轩的房间却见他从里头出来。
“发生了何事?”她追上去问。
袁逸轩的眉心紧蹙,回眸道:“看好府上的下人,别叫他们乱说话,我一会同你解释。”他说着,已急急转身朝门口而去。
陈宜宁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绞在一起的双手却像是松懈了一些,他说会跟她解释,这是他之前从未与她说过的话。
嘴角露出一抹欣然笑意,她转身吩咐丫环去召集府上所有的下人。
房内只留下两个丫环,还有华年成。
燕修半靠在软枕上,由着华年成将他的衣袖卷起,长针扎入穴位,顷刻间变成了黑色。他低咳几声,虚弱道:“先前略有不适,朕以为是这半年来行军打仗太过劳累所致,以为是旧疾。”
华年成一言不发地退出银针,直接弃在地上,从袖中取出一颗药喂他服下,回头道:“你们都出去。”
丫环们应声退下,华年成的脸色瞬间苍白,紧皱着眉头道:“是云天的毒,是……‘月食’,须用引子才能诱发毒性,皇上可是在尚书府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怪不得他要丫环们退下,燕修艰难笑一笑,道:“不是,和袁将军无关。傅太嫔是晋王的人,而朕的毒,早在当日救婳儿出长安时便已种下。”当初他为方婳割血做药引,那祖孙俩给他用过很多止血良药,他也不懂药理,那时他们要下毒害他便是再容易不过。
只是那时,已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他不救,婳儿便会死。
他略阖了双眸,轻弱道:“这毒你还是解不了吧?”
良久未闻得华年成开口,他才又道:“晋王想等朕死后登基称帝,婳儿的孩子还有六个月才能生下来,来不及了……”
“皇上!”华年成的声音低沉,张了张口他竟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燕修却又清浅笑道:“即便生下来也未必就是皇子,朕若不在了,也怕她一个弱女子罩不住前朝后宫,还是叫她离开的好……”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华年成吃惊回眸望去,见方婳红着眼睛冲进来,愤愤道:“你说过往后什么也不瞒着我,再不骗我,现在又想背着我安排什么?我不走,我哪里也不会去!”
燕修略吃了一惊,见她近前来,他朝她伸出手去,她用力握住了,哽咽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要死也死在一起!”
他温柔笑着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轻笑道:“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要好好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她才不要听他说这些,咬牙打断他的话问:“谁下的毒,你告诉我!”傅云和放的即便不是毒药也一定与燕修中毒有关,方才她就一直在想,若是这样,那燕修到底是何时中的毒,可她脑子很乱,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燕修的目光扫过华年成的脸,终是开口道:“那对祖孙。”
方婳的眸子猛地撑大,身后容止锦惊诧道:“我师姐?”他一顿,随即又道,“那就是云天老头的毒!”
方婳这才想起来,这么说来下毒之人已死,可云天大师还活着啊!
她忙转向华年成:“他不是你亲弟弟吗?你去求他,他一定会拿出解药的,一定会的!”
华年成始终站在一侧看着燕修,整个人似乎苍老了十岁,摇头道:“此毒没有解药。”
“不可能!”方婳惊叫一声,道,“他既能制出此毒,怎么可能会没有解药?即便他没有,那把他找出来,他也一定能制出来的!”
华年成愣愣地站着,只见他的脸上褪尽血色,却是再不发一言。
“华伯伯!”方婳欲起身,却被燕修按住了身子,他低喘着气朝她摇头:“婳儿……”
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不断地滚落在衣襟上,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蓦地收紧了手指,低语道:“华年成,你先出去,朕同她说几句话。”
华年成的眼神空洞,他犹豫了片刻,终是转身出去了。容止锦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方婳与燕修,也只好跟着出去。
方婳的瞳眸略略撑大,便是当初燕修病重时也不曾见过华年成露出这样绝望的神色……不会的,不会的!
她拼命摇着头,俯身抱住他的身子,嘤嘤地哭起来。
燕修伸手轻抚着她颤抖的脊背,倦声道:“不必再为难华年成。”
“我不是要为难他,他和你的感情深厚,难道他就不想救你吗?为什么不试一试就放弃,他的医术那样高明,说不定就能制出解药不是吗?”她边说边哭出声来。
他低低叹息一声,勉强开口道:“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袁逸轩的声音冷淡:“果真如皇上所说,以往是我们小觑了晋王,今时今日的境地想来他已策划了许久。人在晋国,却能将长安的事控制得分毫不差!皇上,现在怎么办?”
方婳自惊慌中回过神来,她愤然道:“还有一个办法,你写下诏书,立陵王为储君!”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晋王得逞!
燕修清弱一笑,摇头道:“他算计了那么久,你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眼下陵国必定有晋王的人,我若真的那样做了,怕是连陵王也难逃……咳咳,难逃一死。”
他略一低头,嘴角已有血渍辶。
“师叔……”
他摇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平阳侯。袁将军,不论生死,都要找到。”
袁逸轩看了方婳一眼,点头道:“末将知道。澌”
待他出去,燕修才又道:“你放心,即便我不在了,总有一人会留在你身边照顾你。”
“你不会死的!”她伸手捂住他的嘴,他的眼底噙着笑意,冰凉薄唇吻在她的掌心。
她将额角抵在他的额头上。
夜幕渐深,不知不觉已是月之中天。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外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方婳睁开眼来,见燕修并未醒,她悄然推门出去。
院中诸多兵士都举着火把,方婳远远地瞧见有人过去说了几句话,那些人才都渐渐散去。方婳心中吃紧,便见一个丫环朝这边过来,见了她忙道:“将军请姑娘过去。”
西侧客房内,方婳才行至门口便见谅袁逸轩的身影,她正欲问话,视线越过他的身子不经意便瞧见里头的容止锦。
华年成正在床边替他医治,方婳震惊地入内,见他整条手臂尽是鲜血,她惊呼道:“怎么弄成这样?华伯伯,他的伤势如何?”
容止锦却还笑得出,扬起脸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被刺了一刀,手不会废掉。”
华年成点点头证实他的话,谨慎地替他上药包扎好,他起身提了药箱便出去,方婳看他一眼,只见他面如土色,见她看他,竟有种欲言又止的样子。
耳畔传来袁逸轩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平阳侯去了哪里?”
方婳这才回头看向容止锦,他蹙眉道:“有人用芷若引我出去,然后将我抓住关在一处暗室,我是拼了命才逃出来的。”
“是晋王的人吗?”
方婳脱口一问,容止锦的眼底分明掩起了一抹怒意,他随之摇头道:“也许是,可我不清楚。”
袁逸轩冷声道:“即便是他,他也不会现身叫你看见,不过眼下你的手伤成这样,也做不了面具了。”
方婳却道:“你府上不是应该有很多面具吗?”她是知道他很宝贝他的面具,不是万不得已,他做的每一张都会留下保存着。
袁逸轩却接口道:“我派人去容府找他时,发现容府有被翻盗的痕迹,想来那些面具也不会在了。”
方婳“啊”了一声,回头看向容止锦,他的面色低沉,点了点头,道:“都被毁了。”
看来晋王是算准了不能让容止锦从中插一手。
良久,才闻得袁逸轩道:“明日暂且让皇上称病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却不想,翌日大早,所有重臣全都出现在尚书府外,直言要面圣。
一夜之间,晋王便已将燕修病重不久于人世的话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恰逢燕修称病不朝,在有心之士眼中无异于欲盖弥彰。
三日后,晋王便名正言顺地进京了。
袁逸轩震惊道:“他不是在晋国吗?三日时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晋国来长安!”
方婳低着头说不出话来,她迟疑了片刻,蓦地起身冲出去。
这些天华年成总是独自待在厨房内研究各种各样的药,此刻闻得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见是方婳,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回头看向手中的药方。
方婳反手关上房门,回身道:“华伯伯你老实告诉我,他的毒是不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是。”
“你骗我!”方婳厉声道,“倘若是真的,当日我问你时你便不会有犹豫,倘若是真的,这几日你不会总不去看他,因为你心有愧疚,所以你不敢去见他!”
华年成的眼底悲恸弥漫,他适时转过身,一手紧握着拳头行至窗边,仍是不发一言。
方婳心中像是见到了希望,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道:“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救他!华伯伯,我求求你!”
她在他面前跪下,华年成不肯说,那定是因为救燕修的代价太大,可她不怕,她不怕!
华年成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子,她晶莹泪珠里带着一丝期待的光芒,他的脸上哀愁更浓,摇头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研究‘月食’的解药,可都没有结果。三年前,我确实找到了一个办法,但……皇上不会同意的,我不敢在他面前说。”
方婳的脸上露出了笑,急切道:“那你告诉我,我保证不会告诉他!”
华年成叹息一声拂开她的手:“方姑娘你不要再问了,皇上会恨我的。”
方婳急着道:“晋王已经进城了,难道你真的打算眼睁睁看着他辛苦打下的江山落入晋王手中吗?你告诉我,就是我要救他的,他要恨便恨我好了!”华年成仍是挣扎不定,方婳哭着道,“难道你舍得看他死吗?你舍得吗?”
舍得……
他如何舍得?
当年那个人去后,他因缘巧合来到燕修的身边,这么多年,他早已拿他当做亲生儿子对待,他就是自己去死,也不舍得看他去死啊!
方婳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动摇,她趁机道:“你既然舍不得他死,你若真的爱他,难道还怕被他恨吗?”
怕,他当然不怕!
华年成的眸色一凛,低头看着她。
方婳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认真地盯住他,道:“救他!”
厨房里安静下去,只剩下炉火中发出轻微的兹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