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刘妈的眼神一亮,忙拉她过去道:“嘘,别说话!”

她顺着刘妈的目光瞧去,只见一辆马车缓缓在寺前停下,虽不见过多的随从,可单看那价格不菲的的车帘便知来人身份特殊。住持带着众人已快步迎上前去,她也想去瞧瞧,却被刘妈用力拽着。

帘子被人掀起,率先下来的是一个少年,蓝布衣衫,挽髻,模样像个书童。接着又下来一名约莫五十多的老人,花白的头发与胡须,他见了住持友好一笑。

方婳有些失望,敢情这么多人瞅着,竟是为了看一个老头吗?

正打算去拿回她的斧头,却见车帘再次被掀起,少年修长的手指扣住了车沿,蓝衣书童忙上前去扶他,他缓步走出马车。

她永远会记得那一日,残阳已收尽最后一点余晖,一袭锦衣华服的少年却宛若金光塑身,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隔得有些远,住持等人与他们说什么她完全听不见,只知道他们进门时,她已让刘妈拉得远远的。后来刘妈也没功夫管她,光顾着和寺里的小和尚八卦去了。方婳便偷偷躲在他们身后听,那小师父说得绘声绘色:“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几日就听我师父说了,那位是当今九皇子,他的生母可是皇上最宠爱的柳贵妃!可惜柳贵妃太过贪心,有了圣宠还妄想要自己的儿子做上太子之位!她便联合其兄长镇国将军欲谋杀皇太孙,却不慎杀死了皇太孙殿下的胞妹莹玉公主!要知道太子英年早逝,皇太孙和莹玉公主一直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尤其是莹玉公主,听闻那长得倾国倾城呢!所以皇上龙颜大怒,处死了柳贵妃和柳将军,柳家其余人等,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还连累九皇子被贬来了这里!可怜他才十五岁,本该有些锦绣前程啊。”

刘妈笑着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依我看,那九皇子也清白不到哪里去!有其母必有其子!”

小师父脸上的笑容收了些,压低了声音道:“这话可不能乱说,虽说是个待罪被贬的皇子,可也不是你我能随意诋毁的。我还听闻皇上因此得了重病,连床也下不了了!”

刘妈惊道:“是吗?你的意思是……”

小师父忙制止刘妈把后面的说出来,忙道:“有些话心知肚明就是,没必要说出来。皇上年纪也大了,九皇子是老来得子,况且柳贵妃正是风华年纪,可惜了!”小师父惋惜地摇摇头,称还有事要做便走了。

方婳忙转身就跑,不知怎的,她听了觉得心里难受。原来也是个被爹赶出来的人啊,和她那么像!

匆匆将斧头和柴找回来,刘妈大约还想着傍晚时的八卦破天荒地没有罚她,方婳便又去了觉明师父的禅房。可是打扫卫生的小师父却告诉她说觉明师父被住持叫去了,说还交代了今晚她不必来坐禅。方婳一听心里就急了,那她的手怎么办呢?她还惦记着她手心里的木刺呢!

走出小院,她就忍不住哭了。出了方府没得到自由也算了,如今连手也要废了,那她以后怎么办呢?

越想越害怕,她干脆坐在地上就大哭起来。

身后何时来了人她竟一点未知,直到那道清弱的声音响起:“你哭什么?”

方婳忙止了哭声回头,月色下,少年身姿颀长,她怔怔地抬了目光,他的五官俊秀,尤其是那双黑如曜石的瞳眸,那般深,深得能叫人一眼跌入其内。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他一来,把洛阳城所有的公子都比了下去。

“你哭什么?”他又问一句,不是九皇子的高高在上,只有少年的清柔。

她也顾不得许多,伸出手掌道:“我拔不出木刺,木刺会长在我的掌心里,它会长大,我的手会变硬,以后怎么办!呜呜……”她又哭了。

他似是未料到是这样,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抚袍坐下来。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地看一眼。他修长的手指如玉般光滑,而她的手指因为干了粗活早就粗糙了,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有些不好意思。他轻轻捉住她的手,指尖上分明有他的温度,她吃惊地看向他。这么近的距离,她才发现他的唇染着一抹淡淡的紫,见他抬眸看自己,方婳心底一惊,居然问:“唇上是涂了胭脂吗?”

他的眸子微微一闪,随即笑道:“没有。”

她“哦”了一声,讪讪地将手缩回来。他掏出帕子递给她,一面道:“不是什么要紧的,隔几天它自己就会出来了。”

她撑大了眼睛看着他:“会吗?它真的会自己出来吗?”

他笑了,轻盈似春风:“当然。”

“它不会在我掌心里生根发芽吗?”

“不会。”

“那……要是它不出来怎么办?”

“不出来你就来找我。”

“真的?”

“真的,我绝不骗你。”

方婳破涕为笑了,有什么比保住了自己的手更值得高兴的呢?然后一高兴就忘了形,握着手里的帕子就狠狠地把鼻涕给擦了上去。擦完她才意识到这帕子不是她的,她忙窘迫地站了起来,低下头道:“对不起,您的帕子……”目光瞟了瞟,忍不住又用手指捏了捏,果然……比较恶心。

他没有起身,就这样抬头看她,话语略低:“你知我是谁?”

她点点头:“整个白马寺的人都在议论您。”从寺门口到觉明师父的禅房,一路上,有人的地方都有议论声。

他蹙了眉问:“议论我什么?”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以往在方府,她是甚少说话的,她听刘妈教训下人的时候警告他们多说多错,小小的她便记在心里了。可纵是这样,二夫人还是会有办法叫她频频犯错,然后任由方同责罚她,二夫人再贤惠地出手相助。当然,她每次好意出手相助都拗不过方同的责罚。

方婳的思绪远了,听他突然道:“他们想知道莹玉公主的死到底与我有没有关系?”

她猛地回眸,他那双墨晶色的眸子里沉着她所看不透的复杂之色。见她不说话,他又问:“那你想知道吗?”

她摇头。

他问:“为什么?”

她想了想,反问他:“那您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眸子一亮,似是来了兴致:“为何?”

方婳笑了笑,道:“您若是进洛阳城就一定会听到方家的传闻,说方家大小姐因为妒忌毒害二娘的儿子,结果被逮到,方老爷一怒之下就把大小姐赶出方家了。”

他盯住她看,却是问:“方家少爷死了吗?”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答:“没死,不过据说去了半条命了,就是活下来也是个病秧子!”

他叹了口气:“真可怜。”

方婳突然就生气了,没想到他居然会可怜方西辞!此刻也不顾他的身份,转身就要走。

他未起身,不紧不慢地道:“我是说你真可怜,他们冤枉了你,是吗?”

他说他们冤枉她的时候,声音是那样温柔那样好听,以至于后来她想起那晚的场景,总也觉得连月光都是那么皎洁那么清亮。

方婳到底还是回了头,看他仍是坐在青草地上。燥热的空气里飘着青草的香气也是这样好闻。

方西辞中毒以来,从未有人问过她是不是被冤枉,甚至方同也不问她一句是不是她做的,这正是最叫她失望的,他是她爹,他却不是怀疑她,而是那样肯定。可是这样陌生人,他却斩钉截铁地说她是被冤枉的。心头的愤怒消失了,方婳突然觉得好委屈,好想哭。

他终是站了起来,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哽咽道:“公主的事一定和您无关!”

“嗯?”

“因为您说我是被冤枉的,您是个好人。”

“你也是好人。”

她的心口一紧,再退了一步,有些羞愧地扭头就跑,拼尽力气大声道:“我不是!毒就是我下的,他们没有冤枉我!”

她跑得飞快,两三下就逃回了住处。刘妈不在,她也不管她去哪里八卦了,爬上床蒙住被子就睡。

知道了真相的他一定也会像那些人一定看她?他也会觉得她是个恶毒的人,觉得她不可理喻。

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哭了,明明就是她做的,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很委屈?

哭累了,也不知何时睡着的。只知二日起来,她的眼睛肿得厉害,睁也睁不开。才走出房门,便听刘妈埋怨道:“我说大小姐,虽说出了方府你也不能这样肮脏?全是鼻涕的帕子竟还搁在床上!”

刘妈一提她才想起来,忙问:“帕子呢?”

刘妈哼了声:“扔了。”

“什么?”方婳的声音高了几分,刘妈已冷眼看过来:“今天的活还没干呢,还不快去干?”

方婳握着拳道:“那是王爷的帕子!”

“王爷?哪个王爷?”刘妈似乎是想到了,她丝毫不惧怕,讥笑道,“你说住西厢那位?得了,要我说,那还算什么王爷,都被贬出长安城了,谁还把他当王爷!”

“你!”她看刘妈真是越来越嚣张了,给她等着,非要好好教训她不可!

拎着水桶出去前,先里外找了一遍,果真没见那方帕子。哼,刘妈那只肥婆!方婳气得跺脚,她不整她,她真以为她那样好欺负!打了水回来,顺道去厨房偷了点油,悄悄倒在刘妈的房门口。

等方婳砍了柴回来,果然听说刘妈摔倒了,磕到了膝盖,似乎还伤得不轻。寺里有师父来瞧过了,给配了药膏。方婳一进去就不小心将药膏给打翻了,刘妈尖叫着怒斥她。她低着头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我这就去拿药膏给你。”

正好上回二夫人给她的药膏没用呢,她直接塞给了刘妈。刘妈得知是二夫人给的东西,自是欣喜非常。

三天后,方婳掌心的木刺真的出来了,她开心极了,而刘妈的膝盖却烂了。

方婳听出来的师父这样说时,双手忍不住抖了抖。早知二夫人给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她没想到的是二夫人下手居然这么狠!

这下,刘妈的腿没有十天半月是好不了了。方婳除了每天要给她递茶送饭外,比先前轻松了好多,她再也顾不得她一天打多少水,砍多少柴了。闲下来的时间,方婳偷偷剪破了自己的一件衣服,做了一块帕子,左看右看觉得满意了,揣着去了西厢。

他就坐在紫藤花架下,手里拿着书,风吹落几瓣紫色,闲闲散散落在身上、肩上、发丝上,他却不以为意,悠悠地翻过一页,看得极为认真。方婳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就这样站着,看着。他一页一页地翻,她一动不动地看。

日头渐渐地西沉,余晖照映着禅室雅堂,残尽里别有一番风味。

一整个下午,他除了看书什么都没有做,那悠然姿态是她从未见过的。记得在方府瞧见给方娬、方西辞教学的先生时,方婳也被教书先生身上的那种淡泊气质吸引过,而今看面前之人,更觉他出尘干净。

他的书童自右侧厢房出来,原本是欲上前与他说话的,却在无意间见了方婳。他也已经闻声看来,见了她,微微蹙眉,竟是问:“怎么,你手上的木刺还未出来?”

方婳一愣,忙摇头。

他搁下了书籍起了身,又问:“那你来作何?”

那书童已经开口道:“王爷,她是觉明大师的弟子。”

她下意识地站直了身躯,似在肯定书童的话。他却笑了,黑如曜石的眸子晶亮,朝她走来,徐徐道:“如此说来,你得叫我师叔了。”

他因生母柳贵妃之事被皇上贬来这里带发修行,因是皇子,身份尊贵,收其为徒,岂不是要与皇上平起平坐?所以住持觉远大师与众位大师商量过后,决定由先去的老住持收其为徒,法号觉悟。

方婳试了试,觉得“师叔”二字实在难以启齿,便又低低叫了声:“王爷。”

他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漫不经心道:“我还算什么王爷,都被贬出长安城了,谁还把我当王爷。”

她惊了惊,这话分明就是刘妈对她说的,他怎会知?

“您……您跟踪我?”那一瞬间,方婳忽然觉得他也没她想的那样出尘干净,也许莹玉公主之事……

她正浮想翩翩,便听那书童沉声道:“放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和王爷说话!”

她吓了一跳,他看了书童一眼,道:“元白,退下。”

被称为“元白”的书童不服地冲方婳龇牙咧嘴一番,这才恹恹地退下了。方婳心想,她姓“方”他姓“圆”,怪不得看她诸多不顺呢!

她回眸,见他朝自己走来,她忙取了帕子给他:“给您的。”

“什么?”

“帕子。”

他分明是知晓的,却仍要说:“这么几天功夫,你就把我的帕子绣成了这样?”

方婳低下了头:“这不是您的那块。”

“不是?”

“您的给丢了。”

“嗯?”

“我找了,没找着。”

他还是接了,却道:“人多嘴杂,有人能议论我的事,自然也能议论别人的。”

她呆了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待他转了身,她才猛地明白过来!他没有派人跟踪她,是有人把刘妈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她立马冷静下来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说他的坏话,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窃窃地高兴起来,原来他真的不是坏人。

他又问:“你叫什么?”

她答得爽快:“方婳。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于人闲,出自《神女赋》”

他轻笑:“你读了很多书吗?”

她遗憾地摇头:“没有,我偷偷学的,后来被我二娘知道,就不让我学。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他轻哧:“那是骗人的。”

她大喜地望着他,道:“您也这样认为?”

见他点头,她又乐得忘乎所以了,脱口便问:“那您叫什么?”

他却丝毫不介意,淡淡地答:“燕修。”

她再次僭越地问他:“修是哪个字?”

他略微弯腰将石凳上的书籍拾起,转身轻轻在她光洁的额头敲打了下,笑道:“《广雅》有言,修,长也;婳,好也。”

她愣愣地撑大了眼睛,半晌,竟问他:“真的吗?”

他徐徐笑出声来,也知她并未看过《广雅》,便只好道:“伊中情之信修兮?”

我家王妃可甜可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