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余晖满天,将夙锦轩前一片杏林映得斒斓绝色。燕修握着书卷闲坐在窗前,几缕发丝轻落在侧脸。宫女进来点了熏香出去,他短短看一眼,身边没有华年成与元白,是难得的安静。

而他的心……却怎么也安静不起来。

眼前又浮现那张熟悉的容颜,他的手一颤,书卷落在桌上,他蓦然起身,从一侧的箱子里翻出了佛经来看。

上阳行宫这会住了太多的人,故而苏昀便只能与方婳一间屋子了。这丫头白日里累了,才过酉时便已睡沉,方婳无奈的笑笑,羡慕不已。

睡不着,便又穿了衣服悄悄地出去。

这个时间大家都已歇下,她下意识地朝夙锦轩的方向看了眼,重重宫闱掩映,她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也不知怎的,走着走着便进了杏林。

杏林相遇

已过了杏子成熟的时候,仲夏夜里,只闻得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杏子叶的味道。远处偶尔有宫人巡夜,这里却是昏暗一片。

方婳深吸了口气,才要转身离开,忽而听得前头林子里传来细碎的咳嗽声。她悄悄循声找去,微弱光线下,隐约瞧见一个人影。

他静静坐在林中石凳上,身形消瘦,她却只消一眼便已认出他。

这么晚了,他怎会在这里?

他也已听得这边的脚步声,微微侧脸,在瞧见女子纤弱身姿时,悄然松了口气。他叫她:“方典正。”

话语淡漠得没有一丝感情,好似他与她从不曾认识过,白日里在上阳行宫才是初见。

方婳掩住心中不安,勉强笑道:“王爷何故还不休息?”

他“唔”了一声,低语道:“方典正不也一样?”

她毫不掩饰道:“奴婢睡不着。”

他淡淡一笑,道:“睡不着也不该随处走,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夜幕中,男子仍是一动不动坐着,话语清弱,却是逐客令。方婳忽然觉得好笑,她不过是碰巧在这里遇上他,难道他还以为是她蓄谋的吗?他心有所属,只想推开她,他又怎知她不会成全他?

何必……要如此!

她生气了,便硬要与他杠着!

“奴婢还是头次进上阳行宫,早就听闻行宫里的杏林美极,自是要来看看。”

他笑一笑,温润如玉:“杏花艳态娇姿,犹如胭脂万点,自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只可惜如今花季早过,你该来年再来。”

来年……来年这里还会有他吗?

方婳自嘲一笑,果真如人所说,桃养人,杏伤人。

她咬咬牙,又道:“杏花美则美矣,但总有凋零的时候,葱葱绿叶也未必不是一番美景,否则王爷怎也不舍得走?”

他微微蹙眉,浅笑道:“原是我打扰了方典正。”

他虽这样说,却也不走。方婳气结,也不知他今日怎么了,她先前认识的燕修从不喜与人周|旋,倘若真是厌烦了她,他为何不先走?他就那样背对着她,连看也不看她,当真那样不屑吗?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突然道:“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方婳整个人似被雷电击中,他从不会拿身份来压她,即便如今他与她形容陌路他也不曾!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按捺住心头的紧张,她再不顾他的话,疾步绕了过去。

月色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额角尽是一层薄薄的汗,她见他一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襟,靠一侧身躯倚着才勉强没有倒下去。方婳的心口一紧,燕修的病!

“药呢?”她伸手扶住他虚软的躯体,什么尊卑礼仪统统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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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全他

她来时他便已很不舒服,强撑着病体一心只想赶她走,哪知她就是不走。

燕修无奈一笑,话语低下去:“我已服过药。”

“何时?”她已顺势探上他的脉,昔日在白马寺,闲暇时她曾缠着华年成学过一些皮毛,虽学了一知半解,倒是会把一些脉。而他此时的脉象虚弱,内息紊乱。

心口的闷痛愈发地猛,他揪着衣襟的指关泛白,片刻,才又答:“一个时辰前。”

“怎会……”方婳讶然脱口,华年成的药她是知道的,即便服下没有即时见效,也不可能一个时辰过去还严重了!

他原以为熬一熬这痛便过去了,未曾想会在这里遇见她。

“我替您宣太医!”

“不必,我休息下便好。”

“那我扶您回夙锦轩。”

他仍是拒绝:“不用,你回去。”

回去?他现在这般叫她如何放心回去!

方婳再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咬牙道:“即便再讨厌我,身子是自个的,何必糟蹋它!我送你回去,替你宣了太医自会走!”他不动,她强行欲将他扶起来。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身子一软直接靠在了她身上,方婳惊呼一声,伸手抱住他,脱口叫他:“师叔!”

一出口,她便怔住了。

她曾憎恨过这二字,羡慕楚小姐唤他“修”,可她如今叫出来,才发现她叫他师叔时,她与他好似又回到那年在白马寺的情形——他清弱的笑容,俊美如神邸的容颜,温润如玉的谈吐……他教会她一切,送她衣服,给她上药……曾经,他便是她的一切。

燕修,是她的一切。

他从剧痛中回过神来,艰难地开了口,却是道:“不许……这般叫我。”

不许,他说不许……

她忍不住落下泪来,这样残忍的燕修!

他用尽力气推开她,“回去。”

她愣愣睨他一眼,哭着跑开,他已不需要她,她会成全他!

他跌坐在石凳上,伸手支住摇摇欲坠的身躯,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燕修却淡淡笑了。

翌日,苏昀瞧见方婳便吃了一惊:“婳婳,你哭了?”

“没有。”她淡淡否认。

苏昀黏上去,皱眉道:“你看,我对你可是掏心掏肺,什么老底都揭了。你们古人真是奇怪得很,什么都搁心里!要是我,早得心脏病了!”

方婳的脸色微变。

苏昀又道:“今日别吃得太咸,否则你眼睛肿得更厉害!”

方婳正要出门,闻得她这样说,蓦地一怔。昨夜她遇见他时,他便是在杏林中,既是发了病为何要出来?她要送他回去他不愿,也不愿她宣太医,她一心只想着他是厌恶她想要她走,倘若不是呢?

方婳的心跳加快,径直朝夙锦轩而去。

外科医生

伺候的宫女说九王爷一早出去了,方婳将他的房间搜罗了一遍,苏昀皱眉问:“你找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说不出来。

苏昀看着着急,才欲再问,便听得门外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二人忙出去,见一个宫女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屋内的宫女惊慌跑出去扶住她:“小菊!小菊!”

“怎么回事?”方婳皱眉问。

苏昀已蹲下身去,低声道:“她是哮喘发作。”她看向一侧的宫女,“有袋子吗?给我找一个袋子来。”

袋子很快找来了,苏昀将袋口对着小菊的嘴,道:“不要怕,吸气再呼气。”

小菊照做,片刻,症状竟好了很多。另一个宫女忙感激道:“谢谢苏女史!也不知怎么回事,小菊的病好了很多了,可一来这里伺候就又犯了!”

宫女扶着小菊下去休息了,方婳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猛地转身,被褥、帘子、膳食……不,这些都不可能。

熏香!

她的目光回转,冲过去打开了盖子。闻不出异常,她却冷冷地笑了,宫里人做事又怎会让人一闻就闻出来?

苏昀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问她:“这熏香有问题?”说着,她也俯身嗅了嗅。

“如何?”方婳抬眸问她。

她摇头:“我不知道啊,闻上去不是和你房里的一样吗?”

方婳忍不住道:“你不是会医吗?”方才见她处理小菊的事那么利落。

苏昀“哦”了一声,道:“我是外科医生,这些中医我哪里懂?”

“外科医生?”方婳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称呼。

苏昀的头又大了,只得叹息道:“好,我承认这事我没告诉你,但是绝对不是刻意瞒着你,这个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方婳悄然将香炉盖子盖上,问道:“那你到底懂不懂医术?”

苏昀点头道:“懂是懂,但是……这么,我和宫里的太医们不是同一个领域的,他们懂的我不一定懂,我懂的他们不见得会。你若是要查熏香,得找宫里的太医问。”

方婳的面色微拧,却是摇头:“不能问。”

苏昀见她的脸色也已猜出几分,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九王爷和人有仇啊?谁啊?”能在皇宫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看起来能耐很大啊。

方婳已转了身,打开了一侧的抽屉,果真就见最上面的抽屉里隔着一个小小瓷瓶。这是华年成要燕修随时带身上的,是以备不时之需的药。她倒了一颗在掌心,递给苏昀:“你看看这药是否有异?”

苏昀捏在手上看了又看,皱眉道:“我哪看得出来?”

方婳叹息:“你不是会医术吗?”

苏昀将药丢进瓷瓶里,懒懒道:“我是操刀的,又不是制药的。在我们那个世界,医生不用做药,做药有专门的药厂,呃……药厂就是做药的地方。医生只需记得什么药可以治什么病就好了,做药不归我们管。”

方婳自是听懂她的意思了,她一拂手,将瓷瓶收入掌心,转身便出去。

“婳婳,你这是偷东西呀!你不会想知法犯法?”苏昀追出去,却差点撞了上去,她一抬眸,瞧见前面之人,立马转了脸色,“九王爷,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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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

方婳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东西。

他只独身一人,前后也不见宫女太监。他定定瞧着她,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方婳却径直转身入内。

“哎……”苏昀只能跟着她进去。

燕修入内时已反手关上房门,他的声音略冷:“你拿了什么?”

苏昀吃了一惊,正想着怎么帮方婳解释,却不想她自个将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摆,脸一抬,直直望着他,道:“房间有东西至你宿疾发作,而你的药也被人动了手脚,是不是?”所以他宁可在外坐一宿也不回来,所以他才说已服了药却没有任何效果,还不让她宣太医……

苏昀的眼睛撑大,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方婳,又看向燕修。他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将桌上瓷瓶纳入怀中,覆下眼睑道:“你不过一个小小宫女,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方婳的呼吸略微沉重,她咬着唇道:“我是皇上亲封的八品典正,王爷们述职期间上阳行宫事无巨细我都能查!”

他的眸光一抬,悠悠落在她的眼底,他笑了笑,道:“既知你是皇上亲封的,这件事还要查吗?”

他说得风淡云轻,那样的满不在乎。

方婳一时间指尖冰凉,心中怀疑的,此刻已被他悉数道出。苏昀也听明白了,她说谁在宫里也那么嚣张呢!原来九王爷得罪的人是皇上!

阴险狡诈的皇上果然是惹不起的!

苏昀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伸手拉住方婳的衣袖打算明哲保身,方婳却道:“你替王爷看看。”

苏昀“啊”了一声,方婳轻轻一推将她推上前。燕修的目光瞧过来,落在宫女清秀的脸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色的脸,唯有那削薄唇上染着淡淡紫色。苏昀的眸子一紧,蹙眉道:“这是紫绀!”

方婳低声问:“那是什么?”

苏昀未答,径直将他推在桌边坐下,直接将耳朵贴在了他的胸口。燕修一惊,抬手欲将她推开,方婳眼疾手快握住了他的手。苏昀已低低问:“王爷心脏不太好?”

方婳道:“你能治吗?”

苏昀的脸色沉重,她伸手在他胸口比划着:“紫绀型先天性心脏病一般都在心脏内或者大血管内有不正常的通路,致使右边心脏的血不经过肺直接流到左边心脏和主动脉去,一旦这里的血流超负荷,就会发病。轻者会感到胸痛、咳嗽、心悸,重者会……”

方婳害怕听她说出那些,打断她重新又问:“你能治吗?”

苏昀摇头:“这里不能手术我也没有办法,这类病人通常只能活到四十岁。”话一出口,她才猛地意识到这里是古代,而她正轻描淡写地在诉说一个王爷的生死!苏昀捂住嘴,却听燕修淡淡笑了:“是吗?华年成还说我活不过二十五,照你说来,我岂不该偷笑了?”

方婳的脸色铁青:“你说的手术是什么?”

“心脏移植。”苏昀站了起来,“就是你们俗话说的换心。”

窝囊

方婳不免吃了一惊,却听燕修闲适笑道:“这不是妖术吗?”

从未听说过换心还可以活的。

苏昀翻了个白眼,自知无法解释,便只好道:“算了,反正这里条件也不成熟,当我没说过。”

方婳却想再问她,忽而瞧见燕修一手悄然扶住了桌沿,她的心一沉,忙道:“我出去一趟,阿昀,你在这里守着王爷。”

“哎……”苏昀回身,方婳已推门出去,她瘪了瘪嘴,回眸见燕修按着胸口,脸色不大好。她忙问他:“痛得厉害吗?”

“还行。”他的声音轻淡,一晃化在空气里。

方婳并未走远,闻得他的话心头微微一颤,犹记得那时在白马寺,她问他的病严重吗?他说还行。后来她见他日日服药,问他药苦吗?他又说还行。可是她偷偷尝了,分明苦得不行。她再笑不出来,加快了步子离去。

苏昀在燕修身侧坐下,忍不住问:“您不是王爷吗?皇上怎么敢这样做?就不怕您起兵造反了?”

他蹙眉望向她。她继续道:“您也得给皇上点颜色瞧瞧,叫他不敢再嚣张!”

他忍着痛一笑。

“您笑什么?”

他的话语清弱:“我手中没有兵。”

苏昀的眼睛不觉撑大,压低了声音道:“可我看别的王爷们说话都底气十足的,您怎么混得这样窝囊?”

窝囊?燕修微微一哂,这小丫头说话倒是有趣。他起了身推开木窗,消瘦身躯轻倚在窗台上,良久未再说话。

苏昀只以为他生气了,再不济他也是个王爷,居然被一个宫女这样评价,换做是她也难免要生气。她纠结一番想着不然上前道个歉,却听他悠悠道:“去打盆水来。”

“啊?”苏昀不解。

他低低道:“温水。”

我家王妃可甜可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