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辣,尤其是正午时分。
院中的花儿朵儿恹恹地垂着脑袋,清晨碧色盎然的绿叶也都萎靡不振。偌大一座园子里,红绿相间,盈盈翠翠,却弥漫着炎热浮躁,不免叫人厌恶。
一个女孩静静地跪在院中,已两个时辰了。
嘀嗒——
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滴落下来,不过一瞬,地上的湿痕便已消失。
府上的人来来往往,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她一眼。除了,刘妈。刘妈已过了不惑的年纪,此刻的她正站在廊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女孩抬头看她一眼,她的眼珠子忙撑了撑,死死盯着。她当然不是可怜她,她是来监视她的。
跪得太久,她的膝盖痛得难以忍受,手指才触及大腿,便听得刘妈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大小姐,您可得跪好喽!不然奴婢这就告诉老爷去!”
路过的两三个丫环闻得此话,纷纷捂着嘴窃笑,女孩生气地瞪她们一眼,她们这才停下脚步,敷衍地朝她行了个礼:“大小姐。”
她们虽叫她大小姐,可她知她们与刘妈一样,打心底里瞧不起她。她是方家的小姐方婳,不是抱来的,不是捡来的,恰恰是方家老爷方同与原配所生的嫡女。可喜的是,她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可惜的是,这钥匙她还没来得及用上就被别人抢走了。大夫人潘氏病逝后,二夫人沈氏凭借温柔娴淑上位,她先后为方老爷方同生下了二小姐方娬,大少爷方西辞,此后长达六年独宠不衰,方同也没有再娶别的女人过门。如今,方婳已十岁了,自从她记事起,大大小小犯的错已经数不清,被方同责罚的次数多如牛毛,可是她知道这一次,不一样。
刘妈见她跪不住了,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过来,阴阳怪气地说:“大小姐还是乖乖地跪着,这次少爷若能挺过去还好,万一要是……呸呸呸!”她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继续道,“你就等着被老爷碎尸万段!”
方婳蹙了蹙眉,膝盖已经疼得她懒得与她计较。
大约一个时辰前,整个洛阳的人都知道方家大小姐从小嫉妒二小姐方娬和少爷方西辞,从五岁起就不断地欺负弟弟妹妹,而今更是变本加厉,居然狠心地要毒杀幼弟。方西辞被丫环发现时已经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现下全城的大夫都让方老爷给请来了,已医治了那么久了,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又是两个时辰悄然而过,小小的方婳实在痛得不行,不顾刘妈的威胁,双手撑在地上试图减轻身子的重量。
这时,面前的雕花木门被人一把推开,方婳本能地抬头,见方同铁青着脸冲出来,她忙强打起精神,微弱地叫了一声“爹”,他看着她目光狠戾,上前就狠狠地一脚踹在她的身上。小小的她直接被踢倒在地,五脏六腑仿佛也被震碎了,那种痛,撕心裂肺,万念俱灰……
“逆女!”方同怒吼一声,那一瞬间,仿若是这朗朗艳阳天下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雷雨交加,那样的让人惊恐。她看着他有力的腿再次踢过来,十岁的孩子没有闭眼,就这样怔怔地看着。
然而那种末日后的痛楚并未传来,所有人都看着容颜憔悴的二夫人冲过来,用力抱住了方同的大腿,哭着道:“老爷不要啊!婳儿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不是有意的!”
方同忿忿道:“你放开!她如此对辞儿,你还要为她求情吗?是不是要等她真的害死了辞儿你才能清醒!”
二夫人哭得伤心,却仍是死死地抱住他:“老爷,您就看在死去夫人的面子饶了她这一次!”
一直倚在门口的方娬这才怯怯地开口道:“娘,您不怕姐姐再欺负弟弟吗?”
“住口!”二夫人回眸呵斥,方娬的眼睛一红,一瘪嘴就哭出来。
方同那一脚始终没有落在女孩身上,他转过身,嫌弃地没有再看她,只冷冷地道:“既然你二娘为你求情,我姑且就饶了你。但是也不能留你在府上了,从明天起,你搬去白马寺!”他说完,一甩衣袖便离去。
“爹。”女孩艰难地叫了他一声。
他的步子稍缓了一些,却只是一下,马上又加快了步伐离去。
二夫人在丫环的搀扶下站起来,她命人将方婳扶回房去,叹息道:“婳儿,二娘对不起你,二娘也留不住你了。”
方婳低下头,默默地流泪,直到回房也再没有说话。
足足跪了四个时辰,她的双腿已不能行,几乎是让丫环们拖着回去的。她们随意地将她丢在床上,然后跟躲避瘟疫一般从她房里逃出去。以往她还算是堂堂正正的方家大小姐她们尚且那样对她,更何况如今她已经被方同亲口赶出方家了。
傍晚,二夫人来了,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看来是哭得厉害。她将一包银两交给方婳,哽咽道:“此去白马寺自己要当心,等你爹气消了,二娘再求求他,让他把你接回来,你看可好?”
方婳仍是低着头不说话。
二夫人又递给她一盒药:“这药用来擦擦膝盖上的伤,很快会好的,你拿着。”
她接了,悄悄握在掌心。
“哦,我让刘妈跟你去,也好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方婳依旧低着头,乖顺地默认。二夫人又叮嘱一些话,然后说要去看方西辞,便带着丫环走了。刘妈就站在门口,不怀好意地看着方婳,二夫人一走,她的话匣子就收不住了:“大小姐你真是不知好歹,二夫人对你可真是没话说,你还一点不知道感恩!”
这府上的人全都是见风使舵的,刘妈连敬语都懒得和她说了,不过她不计较,看着她问:“方西辞怎么样?”
方婳向来是不喜欢方娬和方西辞的,人前叫他们妹妹、弟弟不过是做戏给那些人看,现在好了,做戏也不必了。
刘妈哼了一声道:“你还有脸说!我看你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大夫说少爷虽保住了性命,可因中毒太深,这身体是很难调养好了!原本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我想着少爷以后……”刘妈的眼睛红了,哽咽地哭了。
方婳侧身躺下去,将手中的药膏悄悄塞入枕头下,试着伸了伸腿,好痛!
方西辞一定比她痛千倍万倍?她冷冷地一笑。
明天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方婳再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翌日方婳从方府离开时,方西辞还未醒来,方同和二夫人都没出来送她。她便听下人们都在议论,说昨儿夜里听得大小姐的房里传出阵阵笑声,说她一定是被方同赶出方家所以疯了。
任由丫环们将她丢进马车,方婳倒头就睡。昨夜因伤痛难忍,又因心中痛快,便整宿都没睡着,此去白马寺便要大半天的光景,不如用来美美地补一个觉。恍惚中,她似乎听见刘妈嘀咕着说:“都被家里赶出来了居然还睡得着,莫不是真疯了?”
她忍不住咧了咧嘴角,她才不是疯了,她是自由了。
原本白马寺是不接受女眷长住的,但因方同每年供奉灯油钱无数,住持觉远大师才答应。还说给方婳住的厢房早已让人备好,可刘妈却说老爷的意思是送大小姐来这里历练的,让住持不必照顾方婳的生活起居,打水砍柴洗衣煮饭全要方婳自己动手。
住持看了看方婳,才道:“既然是方施主的要求,那好。”
刘妈又道:“我家老爷还说了,让大小姐历练之外还要跟着清修。”
住持有些为难,但终抵不住刘妈的拜托妥协了:“那让我的师弟觉明收她为徒。”
于是,方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得了个师父。
其实她早知方同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他根本没打算接我回去,还说什么历练!方同是要丢了她弃了她,从此当没有她这个女儿,这一切不过是二夫人的主意。看起来出了方府,二夫人还是不打算放过她,想要借此机会好好地整我折磨她,反正现在山高皇帝远,她就算哭天抢地也没人会来救她。
方婳原以为出了方府从此就是自由身了,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
白天她需要打水砍柴,洗衣做饭,刘妈什么都不做,来这里完全是为了叫她伺候她。晚上她便去觉明师父的房内打禅念经,不过觉明师父算个好人,他通常会允许她开会小差,打个小盹儿,所以方婳很喜欢他。
这日方婳打完水,便同往常一样去砍柴。木刺却不慎刺入了掌心里,她吃痛地将沉重的斧头丢下,伸手去拔,可是怎么也拔不出来。小小的她急坏了,插柳能成荫,不知道木刺完全刺进去以后会怎么样,它会在她的掌心长大吗?
越想越怕,再没有心思砍柴了。虽然知道若是砍得不多,刘妈便会动用“家法”来罚她,可是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要是她的手变成了木头怎么办!
惊慌失措地往回跑,她要去找觉明师父,让师父救她!
她气喘吁吁跑到寺门口就看见了刘妈,她一惊,本能地停下了步子。这才想起她的斧头和柴都没带回来,要是刘妈知道了,一定会打她。这段日子刘妈总是寻些小借口就会打她,她很胖,很有力气,方婳不是对手,所以她怕她。
方婳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把斧头和柴拿回来就被刘妈发现了,她看她的目光却没有带怒,方婳心下狐疑,见刘妈与边上的几个小和尚说起话来。接着,住持大师带着一大群的大师小师们都出来了。
刘妈这才叫她:“大小姐,你还不快过来!”
方婳忙跑过去,趁势扯开话题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妈的眼神一亮,忙拉她过去道:“嘘,别说话!”
她顺着刘妈的目光瞧去,只见一辆马车缓缓在寺前停下,虽不见过多的随从,可单看那价格不菲的的车帘便知来人身份特殊。住持带着众人已快步迎上前去,她也想去瞧瞧,却被刘妈用力拽着。
帘子被人掀起,率先下来的是一个少年,蓝布衣衫,挽髻,模样像个书童。接着又下来一名约莫五十多的老人,花白的头发与胡须,他见了住持友好一笑。
方婳有些失望,敢情这么多人瞅着,竟是为了看一个老头吗?
正打算去拿回她的斧头,却见车帘再次被掀起,少年修长的手指扣住了车沿,蓝衣书童忙上前去扶他,他缓步走出马车。
她永远会记得那一日,残阳已收尽最后一点余晖,一袭锦衣华服的少年却宛若金光塑身,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隔得有些远,住持等人与他们说什么她完全听不见,只知道他们进门时,她已让刘妈拉得远远的。后来刘妈也没功夫管她,光顾着和寺里的小和尚八卦去了。方婳便偷偷躲在他们身后听,那小师父说得绘声绘色:“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几日就听我师父说了,那位是当今九皇子,他的生母可是皇上最宠爱的柳贵妃!可惜柳贵妃太过贪心,有了圣宠还妄想要自己的儿子做上太子之位!她便联合其兄长镇国将军欲谋杀皇太孙,却不慎杀死了皇太孙殿下的胞妹莹玉公主!要知道太子英年早逝,皇太孙和莹玉公主一直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尤其是莹玉公主,听闻那长得倾国倾城呢!所以皇上龙颜大怒,处死了柳贵妃和柳将军,柳家其余人等,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还连累九皇子被贬来了这里!可怜他才十五岁,本该有些锦绣前程啊。”
刘妈笑着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依我看,那九皇子也清白不到哪里去!有其母必有其子!”
小师父脸上的笑容收了些,压低了声音道:“这话可不能乱说,虽说是个待罪被贬的皇子,可也不是你我能随意诋毁的。我还听闻皇上因此得了重病,连床也下不了了!”
刘妈惊道:“是吗?你的意思是……”
小师父忙制止刘妈把后面的说出来,忙道:“有些话心知肚明就是,没必要说出来。皇上年纪也大了,九皇子是老来得子,况且柳贵妃正是风华年纪,可惜了!”小师父惋惜地摇摇头,称还有事要做便走了。
方婳忙转身就跑,不知怎的,她听了觉得心里难受。原来也是个被爹赶出来的人啊,和她那么像!
匆匆将斧头和柴找回来,刘妈大约还想着傍晚时的八卦破天荒地没有罚她,方婳便又去了觉明师父的禅房。可是打扫卫生的小师父却告诉她说觉明师父被住持叫去了,说还交代了今晚她不必来坐禅。方婳一听心里就急了,那她的手怎么办呢?她还惦记着她手心里的木刺呢!
走出小院,她就忍不住哭了。出了方府没得到自由也算了,如今连手也要废了,那她以后怎么办呢?
越想越害怕,她干脆坐在地上就大哭起来。
身后何时来了人她竟一点未知,直到那道清弱的声音响起:“你哭什么?”
方婳忙止了哭声回头,月色下,少年身姿颀长,她怔怔地抬了目光,他的五官俊秀,尤其是那双黑如曜石的瞳眸,那般深,深得能叫人一眼跌入其内。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他一来,把洛阳城所有的公子都比了下去。
“你哭什么?”他又问一句,不是九皇子的高高在上,只有少年的清柔。
她也顾不得许多,伸出手掌道:“我拔不出木刺,木刺会长在我的掌心里,它会长大,我的手会变硬,以后怎么办!呜呜……”她又哭了。
他似是未料到是这样,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抚袍坐下来。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地看一眼。他修长的手指如玉般光滑,而她的手指因为干了粗活早就粗糙了,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有些不好意思。他轻轻捉住她的手,指尖上分明有他的温度,她吃惊地看向他。这么近的距离,她才发现他的唇染着一抹淡淡的紫,见他抬眸看自己,方婳心底一惊,居然问:“唇上是涂了胭脂吗?”
他的眸子微微一闪,随即笑道:“没有。”
她“哦”了一声,讪讪地将手缩回来。他掏出帕子递给她,一面道:“不是什么要紧的,隔几天它自己就会出来了。”
她撑大了眼睛看着他:“会吗?它真的会自己出来吗?”
我家王妃可甜可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