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就听。”
长久的对视后,竹岁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宋真被她一瞬不瞬的凝着,莫名的,脸有些不合时宜的热了。
“我想你也该知道了,z试剂并不是从零开始的,因为我妈妈的缘故,z是有前身的,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成立的稳定剂科研项目……”
坐在小公园里,宋真开口道。
竹岁将她看着,笑眯眯的,“我知道吗?”
宋真卡了下,垂目道,“你应该猜到了。”
“是吗?”
竹岁单手撑着下颌,眼睛闪亮把宋真看着,宋真被她接连反问,小小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口吻无奈,表情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
竹岁不逗人了,点头,“姐姐都这么说了,嗯,对,我是猜到了。”
宋真继续,“她的研究成果留了一部分在家里,我都看过,z试剂是在最初阿尔法的雏形上进行的,不过因为阿尔法失败了,所以z试剂的每一步我都会反复确认,再做很多的尝试,看有没有其他的路能走得通。”
“到目前为止,庄老师还是很厉害的,z试剂的中间成果,都是循着她团队当年的研发思路在走。”
“不过,阿尔法最后出事就出在调和剂上,现在我也是在摸索着前进,调和剂是从立项就开始和稳定剂其他部分并行的研发药物,不说百分百的能成功吧,但是只要跨进临床了,应该不会出现重大事故……”
顿了顿,宋真道:“当年阿尔法在临床发生的事情,其实其中还有很多值得商讨的地方,但是出事故之后,因为项目创始人庄老师和核心团队都亡故了,加之全国指责的声音又很大,所以军区迫于压力,急匆匆封锁了实验室,没有继续深究事故,便移交了权利给佟家。”
“然后,就是你听到的版本了,佟家接手了孕腺素院,慢慢的,也接手了第三科研院,将庄家排挤到了核心之外。”
“其中的内情……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竹岁扬了扬眉,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
宋真诚挚道,“一来,我们也只是怀疑,并没有实际的证据,所以在找到当年的真相前,贸然对任何人提起,都是一种不负责任。”
“再者,你并不是科研人员,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调任腺素科,但肯定也只是暂时的,等时机成熟了,你应该会被调回国安局并升职吧……”
竹岁笑了起来,并不否认,“姐姐很懂啊。”
宋真也笑,不过这个笑,就多了几分不能坦言的抱歉。
话说到这儿,关于妈妈的事情,该说的,宋真就交代的差不多了。
而宋真并没有提名字,竹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也没有追着问这个。
周遭又安静下来,夜深了,风打着卷儿从身边刮过去好几股,小公园除去风声,已经没什么人走动的声音了。
手在身前绞紧了,又松弛开,宋真低着头,显然还有最后的话在酝酿。
竹岁并不催她,就安静的等着。
路灯微黄的光线折射下来,落在竹岁姣好的脸上,宋真抬头,有那么瞬间的恍惚,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加班回来,没时间陪她,又被她缠的没办法,就是带宋真去小区外的小公园走一圈。
夜色很沉,星子闪烁。
漂亮的女人坐在秋千上晃荡,而滑滑梯都是独属于宋真一个小朋友的玩具。
无他,太晚,别的小朋友都被带回家了,游乐区就被小宋真承包了。
如果那天还能把宋父忽悠下楼来,那宋真滑到滑梯底部的时候,不用爬回滑梯顶,宋父会将她抱上去,宋母在边上抱怨宋父宠宋真,要是多说几句,宋父就会丢下宋真,去给宋母推秋千……
往事氤氲在暖黄的路灯下,有那么几刻,和现在的光线感很像。
宋真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讲述道,“出事故之后,庄老师的核心研发区域实验室是被封锁了的,当时军区忙乱,想要过段时间再进行调查,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实验室并没有再被开启,进行调查,到现在仍旧是锁着的。”
甚至不只是被锁着的。
军区还在外围修建了铁丝网,拉了很严密的监控。
虽然实验室已经废弃,但是不准任何人进出,而且这么多年了,监控也并没有松下来,反常的,门窗被反锁的同时,实验室的窗户也全部被封上了铁丝网。
——真正意义上的废弃封锁。
“出事的那天,其实是由庄老师领头,查实验室的所有药物,还有对资料进行清查……”
“阿尔法临床死亡的孕妇,有三位极具分量,分别是第三和第五军区世家的人……”
顿了顿,宋真深呼吸,缓慢又坚定的道,“z试剂成功后,等能大批量的生产投放了,我会以其创始人的身份,对军事法庭提起申诉,要求对当年的实验室进行重查。”
“实验室里面,应该有当年的真相。”
“z试剂作为阿尔法的延伸,我也会如实上报,并借此申请重查当年的事故。”
宋真闭目,声音沙哑道,“这就是我选择这条路的原因。”
“我母亲当年没有完成的,我来帮她完成,给华国本应该有的普适性高效稳定剂。”
“同时,我也要帮她,要一个答案。”
这条路并不好走。
寒来暑往,看着母亲当年留下来的手稿,里面只有研发思路,并没有具体的数据,至于药物成分、配比参数这些更是机密,不可能外流,全部被留在了第三科研院里面了。
宋真也是走的跌跌撞撞的,只知道大方向,却不知道到底哪一天会真的成功。
战战兢兢三年了,没给自己放过长假,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终于眼看着,数着日子到了今天。
“对不起,之前没给你说过。”
“我自己身份敏感,不说当时的情况我们刚认识,我一贯也是很防备人的,虽然……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不会告诉你的。”
听着诚恳的道歉,竹岁好奇,“那姐姐为什么现在想给我说了?”
她们之间并不像是她和程琅,青梅竹马,因为感情深厚才结婚领证的,更多的,在当时对于宋真和竹岁,都是一种取舍的选择而已。
宋真没和程琅说过这些,竹岁并不觉得对方是忽然爱上了自己,才说的这些。
她想的也没错。
宋真抿唇,在昏暗的光线下,唇瓣透出一种果冻般软糯的质地,很诱`人。
“因为,我们婚姻的基础前提,是一个孩子。”
宋真如实道,“在华国,除非有重大的叛国行为,父母问题并不波及子女,每个人生来在法条前都是平等的。”
宋真手指再度绞紧,“我选择的路,最终会到达哪里,牵扯出什么,我都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你听了之后还会不会想要我的孩子。”
说是没有影响,如果……就算是明面上没有,私底下怎么会没有。
宋真确信,竹岁乃至竹家都能把孩子照顾的很好,但是宋真不知道的是,如果了解了她的身世,明白了她的打算,竹岁还会不会选择要她的孩子。
说不定,以后她就是孩子的污点呢?
周遭又安静下来,宋真不敢去看竹岁,盯着自己的手。
很是有一阵,竹岁才开口。
第一句话,“哦,原来是这个原因。”
怪不得和她一个外人坦诚到这个地步,与其说是对外人坦诚,倒不如说是对未来自己孩子的另一方父母坦诚。
第二句话,懒懒的,闲闲的,“你不是都说了吗,人生而平等,父母不会影响子女。”
棱模两可的复述了宋真的话,宋真听不出来她的意思。
抬起头来,竹岁神情也懒洋洋的,长眼半垂着,凝着宋真,仿佛这个话题不值一哂般,“他在是你的孩子之前,更是他自己。”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父母帮不了。”
“姐姐你的选择很勇敢,以后不论会如何,光是姐姐的品格,我想他也会以你为豪的。”
顿了顿,竹岁扬起个幅度很小的笑容来,“我也很欣赏姐姐的品格,甚至,对你的孩子更期待了呢。”
宋真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一番答复。
这话说的很高端,“期待你的孩子”是比“不嫌弃你的孩子”,更圆满的答复。
宋真说不出话来,半晌,讷讷道,“你,真的这么想的吗?”
问的很直白,甚至因为过于诚实,有点愣头青了。
竹岁小小点头,“如果我家里人遇到了这种事情,不论如何,我和我的家人也会求一个水落石出的。”
竹岁肯定道,“你没有错,甚至很勇敢。”
“但是,你不会觉得,很麻烦吗?我……乃至我要走的路,都是一系列麻烦……”
可能太过于清楚这一点,宋真话说的有点激动了,眼眶泛起一层清泪。
竹岁见不得宋真这个样子,这幅惹人垂怜的泪目模样。
于是竹岁坐直了身子,神色也正经了起来,“那你回答我,人生中有什么是一帆风顺的吗,谁不是活在麻烦里的?”
宋真语塞。
“生活中的琐事,杂七杂八是麻烦,科研研发一个个难关是麻烦,与人打交道那更是细碎的数不清的麻烦了……姐姐,人都是生活在麻烦裹挟的旋涡里的,我们能做的,最常做的,不就是不断的解决麻烦吗,这就是生活啊。”
“而你选择的路,只不过上面有多一些,可预见的棘手麻烦而已。”
顿了顿,竹岁近乎叹息道,“我真的觉得你很勇敢,别自我贬低啊,姐姐。”
宋真眼眶热了。
竹岁盯着她看着半晌,终于忍不住了,“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看人的时候,特别想让人欺负,如果想哭的话,不如在我怀里来哭?”说着,还敞开了双手,不要脸了,“讲真,我挺会哄人的。”
“……”
宋真心内那突如其来的感动又蓦的歇了。
两个人相携回了家。
宋父晚上下了面,当夜宵,闻着格外的香,竹岁都忍不住跑到厨房讨一碗。
于是宋真跟在竹岁后面,也跟着眨巴眼睛把老父亲看着。
十几分钟后,餐桌上一家三口,一人面前一碗小面。
竹岁的那碗,上面还多出一个爱心煎蛋。
吃饱了,宋真回了房间,等竹岁再回去,人都洗漱好了坐在看手机了。
等竹岁再洗漱完,宋真已经倦的睡了过去,竹岁顿时觉得有点亏了,跟着出去转了那么大一晚上,也积极的对宋真表达了支持,到头来,甜头没讨到……
亏了,亏大发了!
睡上床后,竹岁看着宋真乖顺的睡颜,不由去揉宋真的脸,揉了两把,过手瘾。
没成想力道大了点,把人揉醒了,睁开了眼睛,眨巴眨巴眼皮,眸子湿漉漉把竹岁看着,竹岁心虚,刚想狡辩两句,宋真自己揉了揉眼睛,小声,“竹岁?”
“嗯,是我,我……”
话没说完,宋真自己滚到了竹岁怀里,找了个位置待好了。
竹岁一窒。
宋真把额头靠在竹岁的肩骨上,小声嘀咕道,“睡。”
竹岁心里那点不满蓦的又散了,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满足,甚至比起宋真清醒的时候跑到她怀里的举动,对这种混混沌沌里的下意识行为,更满意。
“嗯,睡觉。”
揽着人,沉沉的睡了过去。
端午节的第三天,也是正节,带宋父又去玩了一天,晚上早就约定好一起看电影,宋父来了,正好带着人一起了。
回了家,两个人还没催,宋父就说学校还要开学,机票他已经定好了。
竹岁还想劝宋父多玩两天,宋真愣了愣,只点了点头,抢言道:“那我们送你去机场。”
宋父第二天清晨走,走的时候,拍了拍竹岁的肩膀,“岁岁你很不错的,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又看着宋真,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到头来,只有一句话。
“你也好好的,有事给我打电话,别什么都瞒着我了。”
恰好宋真也有话想说,同样的一句还给宋父,“你身体情况也得和我说,也别瞒我。”
父女两相对沉默片刻,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滑稽,竹岁想笑又不敢笑,忍住。
送走宋父,两人回到科研院,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
同时的,听说程琅病了,请了假。
假条递到了竹岁的桌子上,宋真看到没反应,只说自己去忙了。
接下来的一周,表彰,报告,开会,宋真做出的成就,被院里面反反复复的提及,进行表扬,闹得声势浩大的,足足热闹了一个周。
而这一个周,一组组长程琅都缺席了。
竹岁没过问程琅,宋真是二组的,更不可能问。
再一个周,终于周围都安静了下来,上周补上的实验可以重新进行了。
宋真又变得很忙。
天气一天天也热了。
腺素科的中央空调也开了。
佟向露专利里面的配比真的能用到调和剂的研发上,宋真每天都变得精神奕奕,工作狂重新上身,宋父走后,竹岁便提议让宋真就住在主卧,头一周还是别扭的,第二周就很随意了。
不为别的,白天工作太忙,回家倒头就睡。
换成任何人,大概对床上的摆件都不会在意。
“摆件”竹岁在又一次洗完澡,看着床上睡得沉沉的宋真,发自肺腑感慨到。
那是个下午,宋真已经熬了好几天的实验。
窗外带着暑气,热的夜晚蝉都开始叫了起来。
把调和剂的实验做好,就熬着时间等结果了,不知道怎么的,本来只想眯一会儿的宋真,就在实验室睡了过去。
梦里,好像听到了清脆的风铃声响,是竹岁送给她的透明水母风铃。
迷迷糊糊之际,有人推她,“真真,真真,别睡了,你这个什么时候放上去的啊?”
宋真抬头起来,身为科研狗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时钟,一看,心放下了,“没过时间,实验还能用,两分钟后,就可以出结果了。”
她晕晕乎乎的,左甜看着忧心,“你这么拼干嘛呢,这都又加了好几天的班了吧,好好休息下啊!”
宋真:“你知道嘛,我觉得差不多了,等着呢!”
说是这么说,说调和剂马上要好了,但是新方法还没一次成功了的。
左甜也不打击她,只指了指门外,撸袖子道,“这里我来,你去洗把脸吧,清醒下。”
宋真点头,如鬼一样飘了出去。
水洒在脸上时,实验室方向传来了一声尖叫。
宋真以为出了什么事,陡然一个激灵,顾不得擦干水珠,赶紧的回头跑。
竹岁在办公室也听到了,从办公室出来,和宋真一起往回跑。
“甜甜,你怎么了吗,是药剂洒了还是……”
刚进实验室,话没问完,看见左甜捂着嘴在哭,两个人都愣了。
看到宋真,左甜哭的更激动了,拽着她边哭边尖叫,“啊啊啊啊,成了,成了,真的成了,真真!”
宋真脑子那么一瞬,懵了。
左甜胡乱重复,“调和剂实验成功了,成功了!啊啊啊啊!!!”
“成、成了?”
“对,成了,不信你看!!”
宋真走过去看,实验清清楚楚,摄像头把一切都记录了下来,看结果,是成了。
左甜没骗她。
“成了?”宋真反应过来,也是一瞬间高兴到想哭,“成了!”
“对对,真真你太棒了啊啊啊!”
“成了,我们调和剂成了!!”
宋真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激动尖叫着抱着左甜,两个人抱一起原地蹦跶,又哭又笑的。
走了三年的崎岖路,终于到终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