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即熙没有出面,由贺忆城审问了宁钦。贺忆城早在悬命楼时就领教过宁钦的疯劲儿,审他审得很有一手。但凡是宁钦激动起来,他总能顺着说一两句话打断宁钦的情绪,再把他引回到自己想问的问题上。
审着审着,宁钦就因为这熟悉的感觉,意识到面前的何弈就是易了容的贺忆城。
“你还在她身边,雎安也是,思薇也是,连傅灯也是。”宁钦低声说着,神色恍惚。
“啪!”贺忆城突然拍了一下手,声音清脆,他对宁钦笑道:“不好意思,刚刚看见一只蚊子。我们说到哪儿了,城里何处还有你布阵的符咒?”
即熙不好出面雎安又受伤了,贺忆城以此为理由拉着思薇来旁听。思薇一贯不会拒绝正事,就抱着胳膊板着个脸站在一边看着贺忆城游刃有余地审问宁钦。
待审完宁钦,思薇仍然板着脸去找宁钦布咒之处摧毁符咒,贺忆城跟在旁边笑道:“大小姐,还生气呢?你不是想要即熙活着么?她还活着,这是好事啊!你刚刚听到宁钦说你的名字了罢,即熙从前在楼里也经常提起你,说她的妹妹美丽可爱宽容……”
思薇转过头狠狠地瞪贺忆城一眼,手威胁性地放在剑柄上,贺忆城立刻捂住嘴:“我不说话了,大小姐!”
他想着思薇真是他喜欢过的姑娘中,脾气最暴的一个。嘛,其实主要还是她修为高武功好,他打不过。
城里经历过这次突如其来的混乱之后,又重新投入到救灾中去。赵元嘉回到明世阁禀明情况后,明世阁便协助官府调度草药粮食,送往翡兰城。而赵元嘉则因为坦白了当年他武断地误会灾星,导致瘟疫没有能根除,如今卷土重来。因此他被罚剥夺了使用灵剑正则的权力,在阁里禁闭思过。
消息传来时傅灯正在她的医馆里照顾病人,戚风早扶着病人而她给病人喂药,念念蹦蹦跳跳地从外面回来带回这个消息。
傅灯听到这件事动作顿了顿,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念念接过傅灯手里的药碗帮她给病人喂药,这位病人的情况很不好,她之前因为缺药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药。让她躺下休息之后,念念小声说:“若药早点来……她应该能活下去。这可能就是她的命罢。”
“医者不就是与天命争命么?”戚风早抬起眼眸看向傅灯。傅灯回应了他的目光,淡淡地说:“你们修士应该比我更懂天命……我只知道治病救人……但凡有一线希望就要……医治。”
“你说当初在乱葬岗捡到念念时,她只有一口气。若天命算出来念念必死无疑,你还救她么?”
“救。”
傅灯神色淡淡,回答得毫不犹豫。旁边念念大惊小怪道小姐怎么连这个都跟戚公子说。
戚风早便轻轻地笑起来。
“是啊,总要试试才甘心。”
这边城中宁钦布的符咒都被思薇摧毁了,她带着那些失效的符咒回来,四个人把魔主给宁钦的那些东西往桌上一摊,满桌的符咒和那柄诡异的长剑。
即熙拿起那把长剑来回看,仔细研究着长剑上镌刻的黑色符文的气脉走向,又在剑柄处看到了刻的剑名。她不由感叹道:“这把剑原本是一把很不错的灵剑宝器,这些符文设计得实在精妙强悍,画符者更是修为极强,竟然将灵剑的灵力全部逆转,从驱邪变为聚邪,而且可以以煞气为力量。简直就像……不周剑的翻版,魔主在尝试打造一柄不周剑出来?”
“可惜还是比不上不周剑,被一劈两段,宁钦怕是被利用了来试剑的。”
即熙颠颠这截断剑,想递给思薇看看,谁知思薇直接忽视了她从桌上拿起另外一截断剑,不冷不热地说:“我总觉得这剑上有什么地方感觉很熟悉。”
即熙的手僵在半空,她看向贺忆城,贺忆城摇摇头,表示要不是讨论正事思薇都不会跟你坐在一张桌子上。
即熙又看向雎安,他如往常一般戴着面具遮住额上星图,面色有些苍白,看起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即熙靠近雎安小声问道。
雎安却在她靠近的瞬间后退拉开距离,淡淡地摇摇头说道:“我没事。”
语气有些疏离。
即熙怔了一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思薇的声音。
“这把剑是玄铁剑,但又有些不同。”
思薇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敲击这柄剑,又仔细端详着剑被斩断的切面,说道:“按照这柄剑的大小长度,应该会更重一点儿才是。听声音也比别的玄铁剑清脆。”
思薇一向是做研究的一把好手,即熙移过目光看过去,问道:“大概是混了什么别的材料罢,你听说过类似的工艺么?”
“我以前巡视梁州的时候,在白帝城见过,当地有种特殊的矿石可以混入玄铁铸剑,减轻剑身重量。”
思薇皱皱眉头,说道:“正好这次我原本就要去梁州巡视。翡兰城的瘟疫已经找到对策日益平息,我便先动身去白帝城调查此事。”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完全不看即熙,全是对着雎安说的,仿佛当即熙不存在一般。即熙郁闷地撑着下巴跟她一起看向雎安,雎安点点头说道:“也好,你注意安全。等翡兰城事了,我就去与你汇合。”
思薇要去白帝城,贺忆城当然是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去。思薇承诺过会监管贺忆城,虽然还在生气也不情不愿地答应贺忆城与她同行。
他们收拾了两天就准备出发,出发前雎安破天荒地去找思薇谈了一次心。
在思薇的印象里,雎安很少找她说话。其实她出生后没多久雎安就进了星卿宫,当时师父给他们取名为雎安和思薇,原有居安思危之意。她猜测或许那时候,师父有给他们定娃娃亲的意思。
不过后来等她长大之后就再没听人提起过,或许是雎安并没有同意,她那时候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似乎为了避嫌,雎安就很少与她独处。
“这几天我看你和即熙似乎闹得不开心。”
雎安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笑意浅浅,开门见山。
说来这件事情思薇心里对雎安也多少有点怨气,雎安明明早就知道了即熙死而复生变成苏寄汐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告诉她。
雎安显然很清楚这一点,他告诉思薇即熙并没有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是他自己猜到然后去求证的。
“我想,她是怕自己的身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思薇咬咬唇,她恼怒地跟雎安说:“师兄,你说的我知道,我就是想听她解释。但是……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么?她说我怀念她全是因为我当她死了,若我知道她还活着就不会如此。”
“大概是因为你们总是针锋相对,你对她的好她并不知情。忽然之间听到你说信任她爱她,所以不太敢相信罢。”顿了顿,雎安说道:“毕竟她已经习惯于面对这世上的恶意,以至于不太能相信,也不怎么懂得对待爱意。”
这番话让思薇不由得想起来宁钦,想起来翡兰城的百姓们,她的怒气稍稍被心疼冲淡了些,于是沉默不语。
雎安便提起,思薇当时在昭阳堂说,后悔到最后还在和即熙说狠话,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自己对她的珍重和信任。如今即熙回来了,她却仍然在和即熙生气,来日回想起来说不定又要后悔。
“这是她的奇迹,也是你的机会。即熙当然有太多缺点,她在感情上相当粗糙不能体察人心,但是她毕竟是即熙,你等了很久寻了很久的即熙,不要浪费时间在赌气上。”
雎安轻轻笑着,心平气和语重心长地说道。
思薇咬着唇仍不说话,这种情形多半是她已经被说动了。
“她于你,你于她,毕竟都是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以后要好好相处,坦白些别留遗憾。”
“……好罢。”
思薇想,雎安师兄总是很擅长劝说别人。
不过今天他的语气很奇怪,就像以后见不着她们似的。
第二天她和贺忆城便去和翡兰城的众人道别——其实主要是贺忆城在道别。
他与傅灯如同相处不久的朋友般客套起来,他道傅大夫将来一定是悬壶济世的一代名医。傅灯便笑笑跟他说我永远比不过你的刀法,你荒废许久,还是这样精准。
在悬命楼时他与傅灯也不算熟悉,他总是流连青楼,而傅灯总是跟着他娘或即熙。
最后他走的时候,傅灯说:“小贺哥哥,你多保重。”
他便眉眼弯弯,以长辈的口吻说道:“你也是哦,阿灯。”
别了傅灯,下一个人便是贺伯。
傅灯在祠堂的那一番慷慨陈词着实伤害到贺家的脸面和威望,但也不算是动摇根基。毕竟贺伯如他所说一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翡兰城。
“什么时候扑杀满城的翡兰鸟啊?”贺忆城轻松地问贺伯道。
贺伯脸色就不大好,他说:“就在这几日了。”
“哎呀,我们今日就要走,错过了错过了。”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你能把一城的苦难当成玩笑,你这般……”贺伯看见贺忆城的态度,不禁生气起来。
“谁把瘟疫当成玩笑了?他不过嘴上说说,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他哪一次不是尽力救灾?这段时间他帮傅姑娘验尸,可曾有一刻懈怠?贺伯,若换你曾遭受那般污蔑,这次你还能心无芥蒂地帮忙吗?”
贺忆城还没发话,思薇就先替他说了。她皱着眉头一句句反问把贺伯问得哑口无言,难得地低下头去沉默了。
“贺伯,若不是当年你们误会贺大娘和禾枷,瘟疫根本不会再来。今日我问问你,是非曲直,真相黑白究竟重不重要?你是不是欠他一句道歉?”
思薇掷地有声地说出这句话,贺忆城看向她,这主是非的星君,万事非得辩个黑白对错。
贺伯沉默许久,他抬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容貌改变,却依然高挑俊秀,眼里有着玩世不恭笑意的外甥,心想这双眼睛可真像他母亲。
那也曾是他疼爱的,离经叛道的幼妹。
他为了家族和翡兰城牺牲的妹妹。
“我并不后悔我曾经做过的事情,但我确实……对不起你和你母亲,抱歉。”贺伯微微弓腰,肃穆地说道。
思薇真的为他争到了一句道歉。
贺忆城眼里的笑意淡淡,他想说我还以为您老永远不会觉得自己错了,最后却没有说出口。
“再见了,舅舅。”他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