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傅灯

没过多久雎安再次离开翡兰城去办事,待他回来时带回来一具棺材交给了傅灯。傅灯验尸房的灯火燃烧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傅灯擦着手从验尸房走出来,念念走过去接她,替她对验尸房外的赵元嘉说道:“我家小姐说,她要借各位星君的传声符,对全场百姓说话。”

顿了顿,念念补充道:“在祠堂说。”

赵元嘉有些惊讶更是欣喜,他走上前几步说道:“傅灯姑娘,你找到治病的药方了么?”

傅灯看向赵元嘉,她平静冷淡地张口,一贯只是无声的口型,这一次却居然发出了声音。

“我要……说的,不……止于此。”

赵元嘉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傅灯突然觉得不认识她。他并不是傻子,傅灯身上的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他喃喃地说:“你是五年前那个……”

她长开了,和五年前大不一样,但是一旦联系起来就能从眉目间依稀看出过去的影子。

傅灯没有再回答她,她的目光转向向这边走来的雎安,说道:“星君……我们……说好的。”

“走罢。”雎安点点头。

翡兰城的祠堂里站满了人,各宗族耆老、贺伯、赵元嘉、戚风早、雎安、即熙、思薇、贺忆城和傅灯聚集于此。雎安扔了一道传声符悬于空中,灼灼发亮,贺伯皱着眉低声对雎安道:“傅灯姑娘想说什么可以先与我们商量,再行通知百姓,就这么广而告之我怕其中有差错。”

雎安淡淡一笑,只是说道:“不如先听傅姑娘讲话罢。”

傅灯正在给她的两块无字牌位上香,她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香炉里,然后起身回望着堂中众人。

她慢慢地肃穆地说道:“今天找各位……来,是要说明一件事情。”

堂上宗族耆老,贺伯都大吃一惊,人群中议论纷纷。

——傅姑娘不是哑巴么,她会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

傅灯给人们的惊讶留出了一段时间,她站在大堂之中平静地看着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她看向神色复杂而不安的赵元嘉,就像是看向五年前的他一般。

那时候她们也是被人团团围住,赵元嘉和惠娘在人群之中慷慨陈词,不过所有人的愤怒都集中在即熙身上,无人关注她。

她看着那些人蜂拥而至,看着他们举着刀枪火把和石头,疯了一般地喊打喊杀,而即熙和贺忆城的辩解淹没在人潮中,他们甚至连反抗都很小心。

即熙怕伤到他们,而他们怕即熙不死。

晨光从祠堂的打开的门扉间蔓延过来,雾气弥漫的混沌空气里,翡兰鸟的影子时不时地掠过,天空中传来鸟儿们清脆的鸣叫声。

傅灯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屋檐下的天空,这些话她已经提前排练过千百次,她要好好地说给这世人听。

“到现在为止,我验了十余具尸体,找到了疫病对应的药方,也证实了……疫病源头的猜想。不过这药方是在我师父的基础上完善的,疫病源头的猜想……则来源于一位姐姐。所以我必须重新介绍自己。”

傅灯环顾四周欣喜又疑惑的目光,短暂地停顿一瞬后,她慢慢说道:“我叫傅灯……自幼父母双亡,五岁被悬命楼收留,楼主禾枷给我取名傅灯,我师从时任副楼主的贺知岚学习医术。我是悬命楼的人,五年前,我跟从她们一起来到翡兰城。”

这一番话引得满堂死寂,所有人被傅灯突如其来的坦白惊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安静后有人高声问道:“所以这次瘟疫是你搞的名堂!”

“闭嘴!听我们家小姐把话说完,不然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念念站在傅灯身边,叉着腰骂道。

“验尸的方法是师父教我的,当年她和我一样,验尸只是为了查明病情对症下药。这件事她与你说过,可一朝事发你却翻脸不认,说从不知此事,害得我师父孤立无援百口莫辩。”傅灯举起手指着贺伯,冷冷地说道。

贺伯面色一变,对雎安说傅灯心怀叵测扰乱试听,请雎安停了传声符。

雎安摇摇头,淡笑着说道:“整个翡兰城,总不能只有你一个人能讲话。”

这边傅灯已经放下了手指,她看着所有畏惧怀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五年前我们来到翡兰城是为了救人,我的师父为了找到药方感染瘟疫,被你们赶出城死在城外,而被你们咒骂视作瘟疫源头的禾枷,才是真正把你们从瘟疫里救出来的人。”

“你们真的以为翡兰鸟通神性,与恶咒相抵平息了瘟疫?根本就没有什么恶咒,翡兰鸟就是瘟疫的源头!它们染病之后把病传染给你们,所以五年前整个豫州只有翡兰一座城陷入瘟疫!”

“禾枷姐姐是最早猜到源头的人,她来不及证实就被你们赶出来,埋葬了师父之后她下咒咒死了满城翡兰鸟。她背负了所有骂名,你们却因她而得救。”

“五年之间,赵元嘉是英雄,翡兰鸟是祥瑞,禾枷姐姐却是罪人。你们都说翡兰城的人最知恩图报?你们错了,你们大错特错!翡兰城的人最忘恩负义!”

“你们的每一句谩骂每一次误解,都是插在她身上的刀,她是被你们杀死的,她是被这世上所有的偏见杀死的。你们都是凶手!你们都欠她的,你们永远欠她的!”

傅灯说着说着,就眼泛泪光。这可能是傅灯生平第一次这样流畅地随心所欲地说话,五年前贺大娘死的时候她就发誓,直到她有机会说出真相的那天,她在世人面前都将闭口不言。

这一小段真相,这些词句她排练了多年,重复着读顺所有间断的点,等到禾枷姐姐也死了,等到瘟疫再次来临,她才终于能在今天大声地说出来。

她要让死去者的冤屈,在世人面前得雪。

雎安从震动而议论沸腾的人群中走出来,向傅灯行礼然后转身面向堂内宗族耆老,说道:“昨日我带回的,乃是舜河城南李家的幼子尸骨。我在舜河城时常去拜访他,他儿子的病症与翡兰城瘟疫如出一辙。前几日我想起此事便去舜河城询问,得知他儿子生病前从没有与翡兰人接触过,但曾救助过一只从翡兰城飞来受伤的翡兰鸟。”

“征得李丰年同意后,我带回了他儿子的尸体交由傅大夫验尸,结果与城中疫病死亡者情况一致。李丰年和他的妻子贴身照顾儿子数十日却不曾染病,此病应当是由翡兰鸟传给人,而人与人之间并不传播。所以才会出现整个豫州,只有翡兰城遭遇大规模疫病的奇怪情况。”

“至于禾枷,星卿宫已查实前宫主之死与禾枷毫无关系。想来她身上的罪名有太多是毫无实证的揣测,或者是莫须有的罪责。世人不应当全凭她的身份揣度她的善恶,我们欠她真相与道歉。”

看见雎安站在傅灯身边,原本质疑傅灯揣测她用意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变成惶恐不安和难以置信。

翡兰鸟是翡兰城的荣光,翡兰城因此而闻名于世,怎么会一朝之间变成灾难的来源呢?

在人们慌张无措的谈论声中,傅灯淡淡地转过身去,掏出随身的手帕擦拭桌上她的两块无字牌位,随着她的擦拭那两块无字牌位居然渐渐显露出字迹。

贺知岚之位,和一串常人看不懂的苗文。

这是贺大娘和即熙的牌位。

“你们……拜了她们两年,治疗疫病的药……我会给你们。但是只要翡兰鸟还聚集在这里……疫病永远不会消失……这次再没人替你们咒死它们了。你们要自己……做选择。”

说完了排演多年的话,傅灯的语速又变得缓慢而断续起来,只是她的神情冷淡,说出的话也很有份量。

傅灯离开悬命楼的时候,即熙说她自己的诅咒只能破坏却不能重建,救得了翡兰一时,救不了翡兰一世。所以下次瘟疫到来的时候,傅灯就要做好准备。

——你要救他们的话,就救得彻底而长久。贺大娘这么深爱的故乡,不能让它就这么毁了。

——那些人是无知愚蠢又满怀偏见,但是说不定,他们有一天也会改变的。

说完这些话,即熙就给了傅灯她的祝符。

这是即熙唯一给出过的祝符,她保佑傅灯的勇敢和执着。

傅灯珍而重之地擦干净牌位上的灰尘,转过身来看着堂上众人。

“你们常说……只要翡兰鸟还在翡兰城的上空飞翔,翡兰就永远不会倒下……其实你们的命运……毫无关联。就算没有翡兰鸟,你们活着,翡兰就还在……我的师父和姐姐也是这么认为的。”

此时的大堂内,即熙一直默默无言地看着傅灯,她淡淡笑起来。她想她终于知道雎安看着她时的感受了,也就和她看傅灯差不多吧。

阿灯长大了,阿灯也没有忘记自己对她说的话。

傅灯是她点燃的灯。

如今这盏灯已经光芒万丈。

即熙突然觉得这几天她反复思索的问题没什么劲儿,世事无常对错何妨,终有光明驱散黑暗,薪火相传便已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喜欢傅灯呀!

哎呀……我好像不小心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