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殿上星君齐聚,予霄被带到上章殿的时候神情已经由悲伤变得认命,他拜倒在地,对殿中站着的雎安说:“予霄多谢宫主引渡心魔之恩。”
雎安微微点头,柏清恨铁不成钢地发问:“你一向勤勉努力,为何闯下如此大祸,要偷盗不周剑!”
予霄身子一颤,背伏得更低了。
“我……”
他不知道能辩解什么,该辩解什么。
他出身低微,只是云声门门主家仆的儿子,当年柏清去云声门做客,挑中了他入星卿宫做弟子。那时他为仆为奴多年的父母第一次抬起头来,露出欣喜骄傲的眼神。
云声门门主的儿子云致没能入选,一贯颐指气使的云致大发雷霆,无所不用其极地侮辱贬低他和他的父母。他一朝被选中正是年少气盛,就在云致面前立了重誓,说有朝一日要成为星卿宫的全榜首。
他听说此前只有天机星君雎安做到了这件事,那这一定是件了不起的事情,雎安能做到他也能做到,他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是星卿宫是什么地方,天下英才汇聚此处。他在云声门时也是小有名气的“神童”,可一到了星卿宫才发现,他这样的人只能算是普普通通。
就像天梁星君所说的,予霄一向勤勉努力,弟子中最早起床练武,最晚温书休息。他明明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在星卿宫的这一班弟子中也只能勉勉强强排在中游,每次小考都进不了前五十。
他绝望地发现他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天赋的差距仿佛无法填补的沟壑,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
此番云致和云从来星卿宫客居,抓住机会对他百般嘲讽,他偏偏无从辩驳,唯有撑着一点自尊,宁愿挨剐三十刀也不下跪。
他想着,若他的天分再高一些就好了,如果有办法能让他成为真正的天才,像是雎安和戚风早这样就好了。
“一直有个说法,说不周剑虽然是凶剑,但是力量极强,若是能驾驭住它就可以修为大增。雎安师兄这么厉害,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拥有了不周剑。”晏晏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道。
这场混乱之后即熙找来了织晴,晏晏和兰茵了解情况。她把屋里的炉火升得暖暖的,三个人围着桌子嗑瓜子,即熙撑着下巴不屑地说:“这个说法倒是没错——但是他居然自认为能驾驭不周剑?不周剑是什么样的神兵利器,它无法被毁掉只能被封印,几百年间就只向雎安低过头,雎安能驾驭他就觉得自己也行了?”
织晴捧着脸,叹息道:“大概是被逼急了,鬼迷心窍了吧。予霄师弟一直特别要强,我听说他家里是云声门的仆人,他当年被选入宫做弟子是天大的荣耀,他父母也跟着扬眉吐气,他怎么能灰溜溜地回去。”
“那也不能偷不周剑啊,他没想过自己控制不住真杀人了怎么办?这是多可怕的事情啊!”晏晏就没什么同情心,倒是愤怒占了上风。
兰茵接茬,有些于心不忍地说:“予霄肯定会被逐出师门的,这辈子就算完了。”
这一桌子人接二连三地叹气,她们和予霄私交也不算深,虽然有愤怒但是也觉得可惜。
即熙看她们皱着脸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把手放在火炉边烤着,漫不经心地说:“逐出师门免不了,但是这辈子就完了也不至于。予霄在被不周剑控制的时候,好几次差点杀人但生生被他改变了挥剑方向。手握不周剑时,整个人会充满了了暴戾和愤怒,他在这种疯狂中能保持理智非常艰难,便证明他从心底里不想伤人。他本心不坏。”
“这样的人,雎安是不会放任他毁了自己的。”
上章殿内灯火灼灼,予霄坦诚了心中所想,和他去偷了戚风早的符咒破封印拿到不周剑的过程,上章殿上安静了一会儿。
思薇看着他,面露不忍之色,似有触动。
雎安沉默片刻之后,说道:“这次虽有人受伤但大都是轻伤,你并未杀人。然而偷盗不周剑罪不容赦,去静思室领鞭刑,明日你便退籍离宫,下山回家吧。”
予霄伏于地上,惨淡一笑。
当年他离开家时是何等的风光体面,雄心壮志,如今却因为这鬼迷心窍多年努力付之一炬。
可就算他不病急乱投医地去偷不周剑,他就能通过大考进封星礼吗?无论怎么做他都比不过他的那些聪慧优秀的同门们,一切终究是痴心妄想。
他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予霄这么想着,恍惚间听见脚步声,一双黑色云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懵懵地抬起头来,看见雎安站在他的面前,一身黑衣银纹,银线绣着他梦寐以求的二十八星宿图,如同身披一片深邃夜空。
雎安蹲下来与他的身体平齐,那双空阔的眼睛里一派安然沉稳,予霄心里想着雎安师兄还有什么惩罚给他?
“予霄,按你所说,你一心想要提升修为得封星君,你可有想过封星君之后要做什么?扬眉吐气,让云致他们承认你的优秀,然后呢?”雎安淡淡地笑起来,语气平稳。
予霄怔了怔。
“你的不甘心并不会因为封了星君而终结,你仍然会遇到许多无能为力的事情。即便是我在这个世上,也有太多力不能及。那时你又要不甘心,为何不能成为真正的神明?”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终点值得你铤而走险丢掉本心,因为除了死亡之外,一切都不是真的终点。”
雎安举起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放于额上星图间,银白的光芒缠绕指尖形成复杂的符文。他将手指移到予霄的眉间,说道:“太昭在上,以天机之名赐福,以佑善良。”
予霄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雎安,那银白的光芒便顺着雎安的手指没入予霄的眉间。
雎安师兄没有给他惩罚,反而给了他祝符。
予霄慌忙道:“师兄……宫主,你是不是弄错了,我……”
雎安淡淡笑了一下,慢慢地条理清晰地说道:“世上生民万万,星君不过三十六人,千百年来飞升的修士不过二十几人,这条路原本就狭窄。在这条窄路上挣扎而痛苦,不如去寻自己的路,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别人眼里好的,未必就适合你。”
“无论走哪条路,我们都殊途同归,这一生只要对得起自己,便是成功。”雎安微微笑着,眼睛里映着予霄惊讶羞愧的脸庞。
予霄颤声说道:“可我要是作了恶,反噬了你……”
雎安摇摇头,他伸出手去摸到予霄的衣襟,然后慢慢移到肩膀处拍了拍:“不周剑嗜血,除我以外的人拿到它很难不杀生,但你克制住了。予霄,你做了错事,但这不代表你是恶人。”
“你已经为你犯的错付出代价。从此之后你仍然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间。我相信你会这样,所以给予你祝符。”
予霄怔怔地看着雎安很久,眼睛慢慢地变红了。
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不知道为什么,这八个字一瞬间刺中了他的心扉,他想他这辈子居然还配得上这几个字。
从天下最受敬仰最良善的人口中听见这句话,这世上或许还有属于他的路可以走。
他拜倒在雎安身前,额头贴着地面,低声呜咽起来。仿佛要把他这些年郁郁不得志的痛苦都哭出来一般,泪流满面。
“但凡有一点儿光亮,雎安就能从淤泥里找到金子,就像这样。”即熙扒拉着炉灰,从里面找到了晏晏刚刚掉的珍珠扣子。
晏晏宝贝地接过自己的珍珠扣子,擦擦灰说道:“是啊,柏清师兄之前也说,连贪狼星君那样离经叛道的人都被雎安师兄管住了呢。”
“……”
即熙揉了揉太阳穴,柏清什么时候才能不在树立反面形象的时候带上她?这七年里就没有新鲜的例子了吗?
织晴有些好奇地问即熙道:“师母,你为什么对不周剑这么熟悉?”
即熙一口茶就呛了嗓子,她心虚地轻声说:“有所耳闻,有所耳闻。”
她找来织晴晏晏和兰茵就是来问予霄是何许人也的,几碟瓜子下肚,大家闲聊得差不多了,即熙就送她们回去。
月光皎洁宁静,姑娘们挽着手走在一起,兰茵拉着即熙的胳膊,往析木堂的方向看了看。那里还是一片漆黑,雎安还没有回来。
虽然表白被拒绝了,兰茵的少女心思仍然不能断绝,她感叹道:“不知道将来谁有这个福气和雎安师兄在一起。雎安师兄多么温柔可靠啊,你看今天那么多人的心魔,他说渡就渡了,好厉害。”
引渡来的心魔需要很久才能净化掉,在外人看来是强大,对雎安来说应该是不小的负担,只是他不从来不会提起罢了。
即熙又想起了黑气笼罩中的雎安,心里又有些不舒服,像是有一口气在不上不下堵得慌。她说道:“他就是太习惯于承担责任了,谁有心魔都可以来找雎安,那雎安要是有了心魔呢?”
他是天下人的退路,可是他自己没有退路。
姑娘们闻言十分惊讶,兰茵不假思索地笑着说:“师母您说什么呢?雎安师兄怎么会有心魔,他可是天机星君,是天下良知啊。”
话音刚落,一向嬉皮笑脸的师母大人停下了步子,姑娘们不解地回头看她,只见她在月光之下沉默着,双眸莹莹发亮。
她严肃地,掷地有声地说道:“雎安也是人,他只是个凡人。”
语气里有些愤慨,但更多的是无奈。
她还记得有一年,雎安去试炼的地方邪祟肆虐,许多人莫名发疯。他被当地百姓认作邪祟异端差点烧死,因此受了重伤。她和柏清去接雎安的时候他甚至不能行走,只能先就地养伤。
附近几个城镇的百姓听说他是主善的星君,不知多少人带着自己的家人,过来求雎安驱除煞气引渡心魔。
她就把这些差点害死雎安又过来求助的人堵在院门外,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柏清都拦不住她。
她清楚地记得有个中年男人,伸着脖子扯着嗓子说道——他就是天机星君啊,生来就要做善事的,和我们计较这些过错,也太小气了吧!
——既然是做善事的星君,怎么能对我们见死不救呢!
她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在看向他身后那些默默无语的百姓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他们视雎安的善意为理所当然。
即熙突然理解了为何雎安出门在外时,肩上总是停着凶狠的海东青,手里握着上古凶剑。若他不这样强悍,不知道会被这些人怎样盘剥。
从那以后即熙常常觉得那些对天机星君的夸赞是胁迫,是勒在雎安脖子上的绳索,是逼迫他牺牲的毒药。
所谓“他可是天机星君啊”,她讨厌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她替雎安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