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东方已晓(八)赶考(上)

傅鼎臣从芝罘岛离开了。

他的心境有些复杂,从一开始的惊讶,到震惊,再到心悦诚服,最后以医师的身份在芝罘岛、崆峒岛帮了一年时间的忙。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

瀚海人在芝罘岛靠近大陆那一端最狭窄的地方修建了一道城墙,一开始说是用来了阻挡生病的难民进入的,不过如今大规模的瘟疫已经不见了,这道城墙似乎并没有拆除的迹象。

非但如此,瀚海人还不断加高、加厚了城墙。

如今的芝罘岛城墙已经是一道长约一里,高约三丈,厚约一丈的坚固城墙了,加上用上了那瀚海国特有的“水泥”之后,比寻常城墙更加结实耐用。

再者,他们在芝罘岛南侧的海湾同样用这样的“水泥”修建了庞大的码头,像瀚海国那样最大的船只可以停上一百艘也不会拥挤。

崆峒岛相差仿佛,看样子他们是不会将这些地方交出去了。

令人担心的是,登莱巡抚杨文岳、总兵杨国栋似乎并没有计划将此地收归大明的意图。

或者他们是没有实力来收复。

芝罘岛只驻有一千骑兵,登州水门可是有前东江镇总兵黄龙儿子黄蜚担任水师副将的大小战船上百艘,若是在黄蜚的配合下,杨国栋应该可以拿下这两个地方的。

不过他们都不愿意。

自从山西、京畿一带发生大旱灾、大瘟疫以后,傅鼎臣就从山西阳曲老家出来了,他一人一驴,一个包裹,一柄长剑,追随者难民的步伐先是越过娘子关来到真定府。

接着又来到河间府。

这一路上,他一开始也加入到救助生病难民的行列,对抢劫、杀人、易子而食等行为,靠他的一柄长剑也阻拦了不少。

也幸亏了他的这柄长剑,否则他胯下的这头毛驴早就成了难民肚中的食物。

后来,他深深感到了无助和无奈。

难民实在太多了,生病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倒是想去救治病人,可惜一旦他不在身边,他的毛驴就保不住了,于是他干脆狠下心来,跟着难民一直向前走。

难民嘴里都传着,“山东登州府的海边,能治病,还管吃饱”。

一开始,傅鼎臣还以为是登莱巡抚杨文岳下大力气进行救治、赈济的缘故,不过等他跟着大部队来到福山县后,才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瀚海国!

大片的房舍,能容纳五万人居住的地方,大批的粮食,大批的药材,大量的“医师”,令人生畏的骑兵一看就是胡人模样的骑兵!

傅鼎臣终究是菩萨心肠,这一路上,他跟着的这群人都是山西的,从山西出发时还有上千人,抵达河间府时只有一半了,再抵达芝罘岛时又只剩下一半了,他生性豁达,眼下,能让人得到救治、吃饱肚子,管他是什么来头都好说。

于是他加入到了围墙里面的“医师”队伍他看到在围墙上贴着大量招募会医术之人的告示。

他进到里面,简单登记后,便正式加入到救治的医师队伍。

这一年下来,让他不禁感慨万千!

进到里面的人被隔离后,可不仅仅是有吃的那么简单,每日两顿,一干一稀,傅鼎臣仔细检查过,就算是稀的也比济南府、登州府的粥棚稠得多。

那一顿干的,有时候是是粟米饭,有时候是黑的、白的“馒头”,有时候甚至是大米饭,还有蔬菜、酱菜,隔三差五还有肉食、鱼食。

这哪里是在赈济灾民?大明京畿一带的小康之家也达不到这种程度!

药材也是毫不吝惜,傅鼎臣没有拿到药方,不过根据他多年行医的经验,有两类药物,一种应该是以连翘、金银花、板蓝根、甘草、红景天、鱼腥草等物为主,都是些清热解毒之物,凡是进入到芝罘岛的人,一旦发现有染病的迹象,便立即送到崆峒岛,每日服用的便是这种药物。

还有一种药物,多半以人参、黄芪、当归、枸杞之类大补元气、强身健体之物掺杂而成,让芝罘岛的人每日服用一次。

最后的成效也是惊人的。

从山西、河南、京畿、山东前来的的难民只怕有百万之众,能走到芝罘岛的最多三成,最后能上船运走的恐怕只有两成。

但这相当了不起了,进入到芝罘岛的人竟有六成以上的人回活了下来!

最令他欣慰的是,驻守在芝罘岛的一千“胡骑”,纪律竟然比寻常明军还要好一些,在芝罘岛外巡视时,若是碰到了“不平之事”,那也是要出手相救的,跟何况,他们出动三百骑便将福山县西侧山上多年的土匪剿灭了。

“再生父母”,对于那些难民来说,这个词用在瀚海国的人身上毫不为过。

虽然瀚海国的人毫不客气地将这些活下来的人全部运走了,让傅鼎臣颇有些微词,但见到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并没有不舍的模样,他也无可奈何。

何况,登莱的文武官员都不理会,他一个秀才都不是的“读书人”又能怎么样?

一年过后,留在芝罘岛、崆峒岛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过瀚海国的人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们官面上的说法是,“近些年,京畿、山东大旱,蝗灾、疫病反反复复,恐没有完全恢复之日”

他们说的也是实话,傅鼎臣无言以对。

不过他还是走了,他离开阳曲已经一年多了,得回去看一看了。

听说他要走,芝罘岛的“镇守使”达春,还送了他一程。

那人汉话不太熟练,不过勉强可以沟通。

“我家大汗出生在漠北之北,亲生父母却是中原的汉人,他对中原的人才好生仰慕,先生医术精湛,又会剑术,讲起大道理也是头头是道,若是我家大汗遇到了,肯定不会放你走的,您哪日若是得闲了,不妨去草原走一趟,到时候提前说一声”

想起那达春临行前与他讲的,傅鼎臣不禁摇了摇头。

“草原?还是在最北边?恐怕我这一辈子不大可能去了”

他那头毛驴早就死了,达春送给他一匹浑身雪白的蒙古马,还给了他一面令牌,“这是明国皇帝赐给我家大汗的一面令牌,您拿着,路上若是遇到麻烦事,兴许用得上”

傅鼎臣知晓达春如此看重自己,多半是自己在剑法上胜了他的缘故,再者,这厮平素闲暇时也假模假式在读书,遇到不懂的地方便向他请教,算是略有几分“师徒”的情分,其它的都是胡扯。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这可是傅鼎臣平生最大的梦想,他也是这么做的,不过自从经历了这一段这一段长达几千里的“难民”旅程后,他知道,想要做到这些是多么不容易啊,在大量的死亡面前,一切都是那么无力。

他对大明官府隐隐有些失望,对那些富甲天下的“晋商”也是如此,这一点从山西就开始了,等走到芝罘岛时,这种念头便更加强烈了。

好一点的官府,最多施上十来日薄粥,那些富商倒好,不但不出面施粥,还安排奴仆四处劫掠,将看中的年轻女人、孩童掳走,其中,除了少数人留了下来,大多被卖到了扬州、南京一带。

对于这一切,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日,他骑着那匹白马来到了大姑夹河畔。

眼前又出现熟悉的一幕!

一群难民估计是去芝罘岛的,时至今日,能去芝罘岛的多半是抱着投奔的目的,大多是拖家带口,身体健康的,眼前便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一大群,只怕有几十口。

有三个骑马的、一身家丁打扮的人将他们围住了。

傅鼎臣赶到时,那群人被分成了两堆,一队有年轻女人和长得好看的孩童,剩下的一堆。

奇怪的是,只见有一人正挡在那些女人和孩童面前,不让那些骑马的带走他们。

那几个骑马的家丁似乎对此人有些忌惮,除一人正在与那人说话,另外两人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半晌,另外那两个家丁似乎商量好了,他们突然从身上拔出了单刀,二话没说就对着那人砍去!

“慢着!”

傅鼎臣大喝一声,他拔出了身边的长剑。

见有人阻拦,那三骑都围了上来,好个傅鼎臣,一柄长剑在马上也是行云流水,不多时,便先后将三人刺落下马。

“滚!”

傅鼎臣不想多造杀孽,他让这三人骑马跑了。

此时,那人的面相他才看清楚了。

约莫二十七八岁,国字脸,一脸肃然正气的模样,士子打扮,身后背着一个木制的书囊。

傅鼎臣不禁有些佩服,刚才若不是自己赶到,此人多半做了那三人刀下之鬼,饶是如此,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慌之色。

“福山县学生王骘见过恩公”

“山西太原府阳曲县傅鼎臣,这些人”

“哦,都是前往芝罘岛的难民,被学生瞧见了,圣人有云,”

“好了,你这是?”

傅鼎臣此时下了马,见他的书囊上还放着一把算盘,不禁有些奇怪。

王骘向四周瞧了瞧,将傅鼎臣拉到一边。

“这位前辈,不瞒你说,学生是去赶考的”

“赶考?参加乡试还是殿试?”

“不”,王骘摇了摇头,脸上也满是神秘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