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黑得快,消息传来的时候落日还留有一丝余晖,结果马车刚出宫门,车厢里就黑得看不清人影了。
匆忙间,车里火盆都没来得及放一个,叔侄俩裹着狐裘蹙着眉,盘腿对坐,马车疾驰间,夜风撩起车帘,便有摇曳灯光溜进来,在他们侧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跟车的奴仆们脚步“咚咚”,没多会儿,马车停了一下,御满往左一偏,身侧跳上来一道黑影,白景源也不害怕,只抿着唇“嗯”了一声,催促来人快点说来。
驿馆距离楚宫并不算远,来人也只有两句话的功夫,当下也不磨蹭,循着声儿,就冲着白景源那边禀报道:
“太子蹇月前收到曲池来信,言鲁王病重,太子蹇思念父亲,日日对月抹泪,刚开始是风寒,后来就高烧不退,现在整个人都瘦下去,眼看着不大好了,今儿还说胡话,说什么死也想回到故乡再死,还想看看曲池的天……”
白景源刚回凤凰台,也不知之前太子蹇染了风寒的事上报没有,现在纠结这些也没意义,目前最要紧的是,太子蹇是真的病得快死了想回国,还是只想回国继承王位,这些都是他谋划的一部分?
父王快要病死了,作为王位继承人,不想回去才是怪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要是回去晚了,王位旁落,可不是小事,毕竟现在代表正统的大纪已经灭了,压在各国诸侯头上的礼教正在崩碎,鲁王临终前要把王位传给身边的二儿子,大儿子也只能干瞪眼!
谁让他这么多年都在楚国呢?
再是为国家付出到他国为质,且不说在外国这么多年荒废了多少,又哪能比得上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人感情深厚?
如今的鲁国臣民更加喜爱谁,鲁国的王子们谁更有本事,鲁王又更信重谁,又怎能说得准?
当然,这是阴谋论的想法。
基于最基本的伦理道德,父亲病重,儿子不能在身前尽孝,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国家,都是不对的。
而想要阻拦一个儿子给他父亲尽孝,简直十恶不赦!
密探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
叔侄俩听完密探的汇报,都没交流下意见的想法,实在这事儿一两句也说不清楚,还是等了解清楚情况再说吧!
车子很快停在鲁国驿馆前,有仆从过来接车打帘,又有人在前引路。
这些宫廷里伺候惯了的近身奴仆全都穿着软底鞋,走在路上没有声音,直到走进院中,才有太子蹇身边的鲁人发现了他们,脚步匆匆的进去通知去了。
他们也不想如此失礼,只是来人说得太子蹇就要死了,不急不行,见那仆从着急忙慌的,叔侄俩这才礼貌的在院中驻足,等着里面的人反应。
太子蹇趴在榻上,絮了丝绵、又被熏笼熏得香软的锦被被他扯起来盖住头,凑近了就能听到低低的咀嚼声,却是捧着块巴掌大的麦饼在啃。
楚国有石磨,这些年还有了水车,麦粉的获得越来越容易,太子蹇虽是来楚国为质,生活方面却是极好的,现在沦落到偷偷啃麦饼的地步,不是因为他没得吃,而是为了“大计”,不敢吃。
改名愚叟的蹇叟跪坐在榻前,正着急的盯着外面,一边盯,一边劝:“那人又进宫去了,听闻昨夜大王已经回宫,得到消息定会前来探看,这里离宫里并不远,殿下,您且忍一忍,等我们回到曲池……”
太子蹇来了楚国这么多年,自然不可能无病无灾,以往的每一次,哪怕只是感染风寒,楚王只要待在王都,都会亲自过来,或是当面关怀几句,或是站在院中安慰几声,这么多年,从不例外。
愚叟不想功亏一篑,自然着急!
他归附太子蹇,要说对太子蹇有多少忠诚,还真说不上,但他渴望太子蹇回国继位的想法,却是真得不能再真!
他的娘娘啊!还有从小带大的太子茕,死得实在太惨了!此生,若不能让那妖妇还有那姓齐的老匹夫付出代价,他死不瞑目!!
太子蹇来的时候带的人并不是很多,除了身边伺候的,驿馆里的粗使下人全是楚人,这里头定然少不了各处布下的眼睛。
有人专门负责将他们这里的大小事禀报楚宫,这么多年了,他们也清楚那人是谁。
为了憔悴暴瘦,愚叟为他出了个主意,就是每两日只吃一块麦饼,喝一小杯清水,还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效果的确非凡,他也赶着楚王归来的日子,成功瘦成了排骨,挂上了黑眼圈。
缺觉还好,饿肚子实在是要把人逼疯了!
刚才他几乎是疯了一样的,从贴身奴仆那边抢来一块饼,死活要躲在被子里吃,奴仆怕他闻到味儿,一整天贴身伺候也不敢当着他面儿吃东西,好不容易抽个空,在偏房里捏着块麦饼就着炭盆烤着吃,连蘸酱都没敢,结果就这样饼都没保住,奴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到底也是顾忌着被楚人发现,只敢这般行事。
知道主子在谋划什么,见他这般艰难,奴仆也跟着心酸起来。
愚叟的催促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子蹇突然就控制不住情绪,抱着啃了一半的麦饼哭了起来。
处于他这样的情况,谁能真的做到心如止水呢?
如今大纪灭了,能保证他继位的长子继承制正在面临挑战,虽说就算他的兄弟继承了王位,他也可以打破子承父业那一套,从兄弟甚至侄子手里把王位抢回来,可这个国家,不就得乱了吗?
鲁国太小,经不起内乱!
他这么想,那些被权欲熏心的人,又怎会如他一般?
明明含着金汤匙出生,只要顺顺当当活下来,就该理所当然继位的他,如今却陷入这般尴尬境地,怎能不恐慌呢?
愚叟被他哭得心中涩涩,抹了下眼睛,还是硬起心肠:“殿下,受了这么多罪,如今只剩最后一哆嗦……”
愚叟一直都在为助他回国而努力,只是楚王突然出京,楚太后的路子又走不通,她是宁愿太子蹇死在楚国,也不会放他回去的,现在他们只剩下攻略心软的楚王这一条路了,怎能不试一试呢?
要不是害怕引起两国纠纷,他们甚至都想过逃回去!
愚叟正苦口婆心的劝,太子蹇也停了哭声正坐起来擦泪,就听到外间动静,太子蹇立刻就慌了!
见手里还有半块麦饼,竟脑子一抽,张开大嘴悉数塞了进去!
实在是饿得眼睛都绿了,看到吃的就忍不住,何况他刚还吃过,知道这麦饼烤的酥软香甜?
连着好长一段时间少食少水,嗓子都饿细了,这么胡吃海塞,自是塞不下去的,太子蹇被噎得两眼翻白脸红脖子粗,双拳拼命的锤那床榻,好像这样就能得救,吓得一屋子仆从都顾不上院子里的叔侄俩了,拍背的拍背,倒水的倒水,捂脸哭的捂脸哭,腿软倒地的倒地……
白景源听得屋里一阵哭天抢地,还以为太子蹇病危,吓得脸一白,哪还管得了什么礼仪不礼仪?撩起下裳就要往里跑!
共叔鱼临危不乱,一把将他拦住,示意仆从打头。
白景源也回过味来,跟在仆从后面进门。
结果刚进去,就见一坨不明物体“噗”的一声,被太子蹇喷了出来!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太子蹇呛咳间,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笑。
屋子里仆从们纷纷腿软,顺势跪倒,满脸庆幸!
他们都是在鲁国有家小的,这么多年见不到家人,还盼着有生之年见他们一面,若主子没了,他们可是要殉葬的!
白景源面无表情:“孤听闻太子殿下濒死,已经多日没法进食?”
这哪是没法吃?明明吃的很香,还恨不能一口吃成大胖子呢!
清清凉凉的声音里,也没带多少感情,却像一瓢冰水浇在了众人头顶。
空气里充满了尴尬。